二十六日,东边日头一出,白云峰上就鸣起了浩荡的钟声,穹苍殿前两边锦旗招展,两名壮汉正在打着节奏明快的鼓声,又有两排乐师吹笙弹琴。所有人都整装待命,五位长老和七位宫主早已在殿前等候。云北辰在左右两护法及两列护卫的陪同下走上穹苍殿的台阶,最后穿过众长老和宫主,走上白玉祥云屏前的宝座。
待云北辰朝南入座之后,静驰长老领着众人行礼,齐声道:“参见城主!”
云北辰高坐在宝座上,领受着众人的大礼,通过殿门可以看到大殿前恢弘的景象。如今,云城的一切都是他的了!六年的时间,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然而他却觉得身体分外的寒冷。这宝座由云城的玉雕大师花了数月雕刻而成,但是坐在上面的感觉却犹如坐在冰座上,双手搁在扶手上,格外阴凉,就连身后的白玉祥云屏似乎也微微透着一股寒意。
继任大典一过,云北辰独自待在书房中,旁边无一侍从,身前的案上摊放着那张他从天池牢底带出来的羊皮纸,上面依旧留着星星点点,正是凌乱颠倒的北方星宿图,只不过原来左边留着的“三甲子后,天池倒转,玄武出世”十二个字后面,又填上了“辛酉年”三个字,那是他从四方山庄司地部主那里询问而来的。
这张羊皮纸,他原先交给了行泱,只不过他福大命大,三关过后,仍没有丧命。前些日子,行泱就把这个包裹交还给了他。如今,面对这件棘手的事情,心里忖度着是否该早一点告知其他人,但又怕造成云城上下恐慌,更惧有人以此滋事。可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若能早作打算,躲过一劫,那便是云城的福泽,自己的大德大功了。
“曲风!”
曲风在门外听到之后立刻进来,垂首拱手问道:“城主有何吩咐?”
云北辰道:“各位长老和宫主是不是明天就要动身回去了?”
曲风道:“是的。”
云北辰道:“你过去跟他们说请他们再多住一日,明日我有事与他们相谈。”
曲风刚转身迈出两步,被云北辰又叫了回来,只见这位新城主沉吟了半晌方说道:“先别惊动其他人,只把静驰和静炎两位长老请来。”静驰长老和静炎长老,一个年纪最长,一个学识最高,先叫他二人前来,也好先有个定夺。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夕阳西落,天空还下起了小雪,各处廊下都已经掌起了灯。静驰和静炎两位长老跟着曲风来至逑云阁中的书房。如今云北辰的身份已大不相同,长老见了他,分别躬身行了一礼。
云北辰向曲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到门外守着。曲风出去之后,云北辰才开口道:“请两位长老过来,是有一件要事相商。”
静驰长老道:“不知城主说的是何要事?”
云北辰扣了两下桌案,说道:“两位长老过来,看看这图。”
静驰和静炎长老依言走到桌案前,只见案上铺着一张羊皮纸,纸上画着星星点点。两位长老俱是才学深厚,乍眼看下去都觉得羊皮纸上画得像是北方玄武的星宿图,但再仔细一瞧,却是乱七八糟,排列错乱,接着又看了左边的两列小字。倏忽之间,两位长老又是疑惑又是惊讶。
云北辰见到他俩的神色,解释道:“这张图是我从天池牢底带出来的,在外之时,就已经请人鉴证过了,这是百多年前的图纸,至于这图上所画之意倒是有些夸张扭曲了,但那两列字却是实实在在的。”
静驰长老恍然间明白了其中缘由,不由地脱口而出道:“云城有大祸了!”
静炎长老道:“看城主的意思,似乎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的真相。”
云北辰道:“不错。为此,我曾特地去过一趟四方山庄,四方山庄专为研习天文地理、命理术数,他们的部主也已观察北方星象多时,庄里的地动仪又指示东北方向地质不时地蠢蠢欲动,说——说是长白山将会有一场大地震和火山爆发,而这时间正是前人所预测的三甲子后的辛酉年。”
静炎长老沉吟道:“若是四方山庄的人说的,这话倒是可信。”
云北辰道:“不仅四方山庄的人说的话可信,就连一百多年前被关入天池牢底的那位先人说的也是可信。我已让人查过记录,一百八十年前被关入天池牢底的只有一人,便是那位詹来先生。两位长老比我长了多岁,想必都听闻过此人吧!”
静驰长老道:“詹来——此人在云城史上确实是一位奇人,学富五车,武功高绝,只不过听闻他心智疯癫,专爱妖言惑众,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会被关到天池牢底去,终身不见天日。”
云北辰冷笑道:“心智疯癫?妖言惑众?恐怕他说的言论是真的,只不过有些人听不进去罢了!”
静驰长老和静炎长老听了这话,相互对眼一视,面容严肃,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静驰长老才道:“有詹来先生的预言在前,又有四方山庄之言佐证,看来这事是真的了。若是真的,那云城岂不是可能要有灭顶之灾了?”
云北辰道:“因怕此事会引起众人恐慌,所以只请了两位过来,就是想先听听两位长老是何意思。”
静驰长老道:“恕老朽惶恐,云城在这长白山立业三百余年,从未遇到过这等棘手之事,但地震和火山熔岩的威力非同寻常,天池倒转,群山震荡,冰雪崩摧,那这些建在山上的楼宇广厦怎能幸免?至于山上之人,更是无从逃命!若要躲过这劫,恐怕只有——”
云北辰接着静驰长老的话,说道:“只有迁城了!”
此话一出,房中三人俱是面面相觑,脸色凝重。静炎长老道:“迁城是大事,得要从长计议,云城上下万人,迁往何处,该何时迁,都得先作打算。”
云北辰听了这话,便说道:“若要一时之间作出计策,看来也难,不如这般,两位长老先行回去,等考虑周详之后,再到白云峰来跟我说明,大家一同商讨看看,不过还请长老先不要漏了口风,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静驰长老和静炎长老一听,心想为今之计也只能先这样了。从逑云阁出来之后,两位长老走在长廊下,一路上灯火幽幽,小雪漫漫。静驰长老道:“师弟,你觉得此事如何?”
静炎长老道:“师兄所问的‘如何’二字是指什么?是那张羊皮纸,火山之事,还是城主的决断?”
静驰长老忽而捻须笑道:“若说那张詹来先生遗留的羊皮纸和五年之后的劫难,为兄倒是相信得很,既然都由四方山庄佐证过了,基本上已是属实之事。只不过城主在外多时,近来才回云城,虽已通过了三关考验,到底有些人心底是不甘心的。”
静炎长老道:“我们的这位新主,可不比先位,既有城府,又有智谋,从前年少轻狂,现在却是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捉摸不定,这些年的漂泊肯定也锻炼了他不少。是劫是运,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同样的一个乱世,夏桀、商纣、始皇应劫,而商汤、周武、汉高祖却是应运,这些只不过是主场不同罢了。若是城主能带领云城上下度过此劫,必然是千秋大功,如此一来,谁还会再有异心?只不过,在这之前,万事都得办理妥当才可,否则就会弄巧成拙。”
静驰长老道:“师弟所言极是。”
两人没有走回落雪时居下榻安歇,而是在长廊下看了好一会儿的夜中雪景。忽然,静炎长老笑道:“被城主这么一说,我现在倒没了睡意。师兄,你看这雪越下越大了,地上已经积了寸许。不如我们趁着今日的雅兴到雪鹿馆围炉饮酒一番,如何?”
静驰长老呵呵笑道:“恐怕有雅兴的是你吧!活了这么大把的年纪,还是不忘那点风雅趣味,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为兄岂有不陪的道理?”
说着,两人信步走至雪鹿馆,在那里门上守夜的一老一少两个仆人,看到两位长老亲临,一时不知所措,急忙行礼,却听静驰长老温言说道:“我们只不过是趁着雪夜在这里饮酒赏雪而已,不用紧张,你们去把屋子里的火炉点起来,再拿一壶酒过来,我们想在屋里煮酒喝。”
于是,老仆去取了些木炭过来起火炉,年轻的仆人去取了酒来。静驰长老和静炎长老则坐在屋中,把一扇小窗打开,正好可以映着灯火看着院中明晃晃的幽幽雪景。老仆起了炉火之后,说道:“这会儿天黑着,若是长老到了天明再过来,就能看到这里的几头小鹿踏着雪地踩印子了。”
静炎长老道:“这雪鹿馆,白日里有白日的乐趣,夜晚有夜晚的景致。”
老仆垂首笑道:“长老说的是。”
那一老一少的仆人走了之后,静驰长老把酒壶搁在火上,过了一会儿,等酒热了些之后,倒了两杯出来,递给师弟之时,却见他一双眼睛直盯着窗外,倒也不似在看空中雪舞,只是盯着对面的一处墙角看。
静驰长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墙角处栽了几株梅花,仔细一闻,幽香暗暗。雪夜里虽无月光,院子里倒有几盏石灯亮着,那几株梅花被白雪压头一掩,半露半放,娇艳异常,且在这朦胧的夜色中,更添了一份神秘。
静驰长老与静炎长老做了几十年的师兄弟,他的心事怎会不知,心下也是感叹这位满怀才情风雅的师弟却在年轻时情场失意,否则也不会做了云城的长老,掐指一算,也有四十年的光景了。静驰长老想到这些,唯有默默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