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时日,云北辰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但仍需卧床将养。这一日,莫明萧照例来给他把脉问诊,待把过脉之后,却见云北辰神色有异,双目虚凝,似有所想,于是在旁叫道:“云兄?”
云北辰被这一叫声弄得心头一晃,“有什么问题吗?”
莫明萧道:“没事,脉相还算平稳,只是仍旧有些虚弱,估摸着再过段时日便可恢复。不过我刚才看到你好像神情恍惚,若有所思,故而就叫了你一下。”
云北辰道:“我刚才想起了一个人。”
莫明萧问道:“何人?是想起了令尊大人,还是——木宫主?”
云北辰缓缓摇头道:“都不是,这人你也见过,就是当初被我打伤,现下估计还在汾州休养的季深。”只见他低头沉吟一笑,继而又道:“我近来深受大难,险些保不住性命,就算是现在命已无忧,但也要修养多日方可痊愈,说到我的内力,恐怕还得将养个三五年才可恢复。”
莫明萧笑道:“所以你这会儿对季深有些感同身受了?”
云北辰惭愧地点点头道:“不错,而且比起季深,我是罪有应得,怨不得他人,他却平白无故地受了我一掌险些丧命,现在想来,着实有些愧疚懊悔。”
莫明萧道:“云兄能以己推人,此番想法已实属大爱。况且还要恭喜云兄,如今一朝想通,自身修养又是进益了不少。”
云北辰暗自一笑,心想莫明萧说话着实绕道,明着是在夸他改过,内里还是有些怪嗔之意。过了半晌,又听他说道:“云兄为自己曾经的过失懊悔自责,但眼下你继承云城基业已是确定之事,更该想着如何治理好这偌大的云城,不辜负了众位长老和宫主的深切厚爱才是。若说云兄的遭遇,倒是让小弟想起了一人来。”
云北辰问道:“何人?”
莫明萧道:“秦惠文王。他因触犯了商君的新法,虽以储君身份躲过重刑,却累得其师公子虔和公孙贾受了割鼻刺字的罪责。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后来却发扬了商君法令,一生文治武功卓著,前承秦孝公图强之志,后启秦昭王称霸之业。”
话音甫落,只听得云北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秦惠文王何等人物,莫兄怎能把我与先前伟人相提并论呢?况且秦惠文王与商君之仇在于公,而我与木宫主之怨在于私。我不是秦惠文王,木宫主也不是商君,更没有人是甘龙。所以,莫兄的引用有欠妥当。”
“我倒是觉得莫大哥说的有些道理。” 这时有一娇弱的声音传来。
两人循声看去,恰是白晓寒走了进来,她刚才在门外,正巧听见他俩的谈话,尤其是莫明萧引用秦惠文王的例子。
云北辰看她略微臃肿的身子,便让她在身旁坐下,然后说道:“你也像莫兄这般,拿我嘲弄起来了?”
白晓寒笑道:“哪有的事?我只是觉得莫大哥所说的有些道理而已。”说着,又向莫明萧笑了笑。
再过了些日子,云北辰已能下地走路,和先前的紧张之态大不一样,身子已是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不用由莫明萧天天过来诊脉。
长白山几乎有半年都为冬日,前两日已下了一场大雪,登高而望,漫山遍野,银装素裹。云北辰向负责督管白云峰仓库的管事问道:“山上的粮食所需可都储存妥当了,看这时节,快要封山了吧!”
“少主请放心,库中的粮食都已准备妥当了,今年的冬季与往年一般,再过个半月,山里的路都要被冰雪封住了。”
云北辰听了,稍稍点了点头。管事一走,又来了一人。来人是曲风,回禀道:“少主,长老们已经把继任大典的日子给定下了,考虑到冬日里风雪无常,天气恶劣,所以就把日子定在了这个月二十六。”
云北辰道:“这么近!”
曲风道:“这个月天气还算好,只是偶尔下些雪珠子,刮些小风,等过了这月,山上的风雪恐怕就更大了,继任大典举行起来不易。静炎长老近来夜观星象,发现最近上空西北角有隐隐紫气,想必是主大喜的征兆,又查了年历,二十六日正是举行少主继任大典的好日子。”
云北辰道:“那就依长老们的建议吧!”
白云峰上多处院落里都种植了鱼鳞云杉,此种树木姿态挺拔,可长高至十来丈,且四季常青,冠形优雅。当云北辰在长廊拐角经过一棵鱼鳞云杉时,瞥眼看到其直径细小,枝疏叶稀,于是问道:“这棵鱼鳞云杉是新栽的?我记得以前这里的那棵树很是高大,不似这般短小细弱。”
身旁的行泱解释道:“一年前的腊月里下了一场极大的暴风雪,原来的那棵鱼鳞云杉被压垮了树冠和枝干,老城主觉得看起来不大美观,便叫人把那棵树给移走了,重新栽了这棵小树。鱼鳞云杉寿命极长,这棵小树苗才经一年生长,是以少主觉得比较弱小,但想必以后定能成长一棵参天大树。”
云北辰注视着这棵新移栽过来的小树,忽地左掌运劲,暗中掌风斜袭而去,除了针叶微摇,其余纹丝动,刹那间愁眉变脸,大感失落。站在廊下,只觉清寒袭面,手指更是阴冷得刺骨,惆怅道:“没想到我云北辰苦练多年,被天池沁骨之刑一折腾,再加上木胥了的三掌,功力竟退步到如此地步!”若是以往,即便是数十年的粗壮老树,被他一掌击中,也是应声折断,如今却连这样的一棵小树苗也动弹不了,难免心中不甘。
行泱站在一侧,其实也注意到了少主的举动,心领神会之际,却不发一言,只作耳聋眼瞎。
云北辰正愤恨不平之时,透过对面雕镂矮墙看到几个人走过,便穿廊绕墙走去,恰看到莫明萧和周大夫从逑云阁中出来。周大夫见到云北辰,立刻垂首躬身行礼。莫明萧也给云北辰打了声招呼,絮叨了一会儿之后,周大夫因要回医堂研磨药材,先行告退。云北辰请莫明萧到书房里说话。
一进书房,两人落座,云北辰道:“这些日子真是劳烦莫兄了,看完了我的伤,又要照看起晓寒来。今日我见莫兄和周大夫看诊出来,好像面色不佳,可是晓寒的胎有不好之状?”
莫明萧道:“小弟和周大夫今日给晓寒把脉,又听她说今日一早有心闷之状,所以心中俱是有些担心。”
这种情况在多月前,早已被他们料想过了,此番听到,云北辰并无惊讶,只是低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她现在身子已经开始显怀了,肚子里的胎儿一天一天地长大,恐怕心脉处会越来越有压力。”
莫明萧道:“云兄所说的极是,晓寒的心脉与常人一比,细窄许多,所以经常导致心疾发作,如今一人供着两人的性命,当然是要累得许多。眼下还不是关键时候,再过几个月,到了临近分娩之时,才是最最危险的。”
经莫明萧如此一说,云北辰心中更是担忧,于是道:“不管怎么说,晓寒和孩子的安危,就有劳莫兄多担待了。”
莫明萧道:“小弟身为大夫,理应会尽心竭力照顾病患,这一点,云兄无需担心。”
两人在书房中又说了一会儿其他闲话之后,莫明萧方去了医堂。医堂里有个十来岁的少年,是周大夫的徒弟,生得很是机灵,凡是周大夫说过的话,听过之后便能记住,难得这少年还是个勤奋用功之人,每晚苦读医书至四更,一有不懂的便找周大夫或是莫明萧询问。这日他背着个竹篓兴冲冲地回来,“师父,您交代弟子找的药材,弟子都给您找来了!”
周大夫与莫明萧闻声停止了论道,两人走过去往竹篓里一瞧,尽是稀有的好药材,其中还有数支极似人形的老山参……莫明萧虽知长白山珍贵的好药材有许多,在周大夫的药室里也见了许多,却还未来得及亲自到山里去采过药,现在又是重任在身,山里天气突变,更是没机会了,不由地有些惋惜之意。周大夫查验过后,便让小徒弟拿到药室里按着药名放置妥当。
掌灯时分,云北辰处理完一些事情,回屋看白晓寒。屋子里下午刚熏了艾叶,闻上去有些微苦之味,只见她一个人歪在炕上看书,身上盖了一层白狐皮袄。白云峰上的人大多为习武之人,即使是寻常的侍从婢女,也过惯了山上的寒冬之苦,现在尚未到隆冬,山上大部分人只是在身上添了了一两重袄子。白晓寒自幼生长在江南,最近身子又是大不一样,所以就特地让她专在房中休养,若是走出去,身上得添好几层的衣裳,再披上件狐裘披风。不过在她看来,这北国高山之冷,还比不上江南的冷,这里的冷是干冷,多添些衣被,坐在屋子里,又有地龙,也不大觉得,江南的冷可是湿冷,是要浸透到骨子里去的。
云北辰走过去抽掉了白晓寒手里的书卷,一看书名,是庄子的《南华经》,瞧她正好看在“齐物论”这篇,嘴边不禁莞尔一笑,这个时候读读老庄的书,倒也不是为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使得心绪平静不少,也有助于她安胎。白晓寒见云北辰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手里的书还被他给拿走了,便坐起了身子,说道:“你走进来怎么也不出个声啊?”
云北辰把书放在茶几上,道:“天色黑了,即使有灯火照着,也不大透亮,这样看书对眼睛不好。”
白晓寒听他言语中透着关切,对此一笑而过,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听他们说这个月的二十六,你便要正式接任城主之位了。”
云北辰替她把身上的皮袄掖上一点,点头“嗯”了一声,“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现在最大的事情就是你要好好养胎,到时候母子平安了方才是大喜之事。”
提到孩子,白晓寒的面容娇艳了起来,说道:“这个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