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夏短冬长,到了秋季,尤其多雾。日上三竿,木寻非从屋里打着哈欠出来,一打开门扉,便是扑面张罗而来的雾气,登时满脸的微凉湿润,抬头往东边天空一看,只见一轮模糊的日头已高升,呢喃道:“这雾气到了这时候,竟还不散去!”想起自己昨夜温香软枕,美人在怀,真当是惬意之极,一觉醒来,又觉神清气爽。回想之时,再转头看看里屋红绡帐中之人,自是一番愉悦。
“公子。”有人叫道,来人从雾霭中走过来,低头碎步,是宫中的一个绿衣侍从。这侍从已在外面游廊徘徊了许久,刚见木寻非从屋里走出,才上前禀报道:“公子,宫主回来了。”
木寻非一时诧异,待回过神来之后,道:“哦?昨日是少主受天池沁骨之刑之日,爹爹的三掌还未打在少主身上,他怎么现在就回来了呢?”
木寻非久在斗木獬宫,虽说对白云峰上的事情也了如指掌,但昨日发生之事,这边的人尚未得到消息,因此也就慢了个拍子知道。
既然父亲回来,木寻非当然是要前去问候的了。听侍从说宫主回来之后还在前厅,于是便信步走去。一进厅内,只见父亲闷声不语地喝着茶,神情严肃,倒也看不出什么不一样来。
木胥了抬头见到木寻非走进来,当下也没给出好脸色,哼声道:“都什么时辰了,昨晚定是又在鬼混了!”
木寻非对这责怪之言,全当没有听进耳朵里,只是躬身给父亲行了个问候之礼,然后问道:“爹爹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您不是还等着给少主三掌吗?”
木胥了一闻此言,手上的劲道狠握了一下茶杯沿口,再是“砰”的一声往桌上一按,那青瓷茶杯倒还安然无恙,且杯中茶水一滴无溅。众人见木胥了脸色变得尤为阴沉起来,又见他猛然起身,不看儿子一眼,怒容满面地迈出屋子。
木胥了走出厅堂大门之后,只听倏地“哐啷”一声,桌上的茶杯竟然应时碎裂,如同莲花开瓣一样散开来,杯中茶水从缝隙中四溅流出。厅中之人见此,无不哑然惊色。
木寻非惊然之余,很快恢复了常色,便问起了从白云峰回来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方才知道少主昨日在受完天池沁骨之刑之后,又当即领受了父亲的三掌,竟然一时未得毙命,但也是深受重伤,尚在诊治之中。
侍从略略说了大致的经过,木寻非听后竟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说道:“少主还真是智勇过人啊!”说完,眼珠一转,不由地暗忖道:“他定是用了什么法子让自己在受完天池沁骨之刑后,又保得内力不流失。爹爹性情刚烈固执,锋芒毕露,他还只道少主是六年前的莽撞少年,可真是失算!”
旁人见木寻非脸色阴晴不定,刚才大笑之后又似在沉吟思索,不禁全都面露惊讶之色。只听刚才禀报白云峰诸事的侍从又道:“不过小的在逑云阁外偶然听到静炎长老说少主能够侥幸躲过小蓝镜湖的毒性,却是宫主不经意间纵火的结果。”
木寻非不知其中意思,便让他再详细地说明一遍。于是,这侍从又细细地说了昨日在小蓝镜湖发生的经过,再又添加了昨夜在逑云阁外听到的话。木寻非听完之后,变得尤为惊叹,暗道:“怪不得爹爹刚才这番怒意,原来是自己做了蠢事,给少主做了嫁衣。唉,说来也真当是天意。”
随即,木寻非又问道:“那少主现在如何了?”
侍从道:“小的不知,不过听说伤得很重,小的随宫主离开之时,少主还未醒过来,各位长老都在逑云阁中候着,莫大夫更是不离少主左右。”
木寻非叹道:“经历冰火两重天和天池沁骨之刑两关,少主已是满身伤痛,再受爹爹三掌……嘿嘿,少主挨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吃尽了苦头,比起一死了之,更是不容易啊!”只听那侍从复又轻声说道:“也不知少主能不能闯过这次的死劫?听闻莫大夫诊断之后也是眉头大皱,不敢打包票。”
木寻非眉目绕转,神情古怪莫测,却不再言语。
白云峰上一连过了两日,所有人都是心中紧张,战战兢兢。两日来,除去了千年冰窟的静冥和静铮两位长老外,剩下的三人轮流给云北辰定时输入内力,助其治疗内伤。期间有几位宫主来访,却只见安然于病榻之上的云北辰,不免也起了悲切担忧之色。
云北辰尚未转醒,白晓寒却已经从云雾幻境的幻术中醒了过来。两名婢女见行泱进来,当即慌慌张张地跑到跟前,急道:“行护法,少夫人好像醒过来了!”
行泱算算日子,按着师父所说的期限,心想少夫人也差不多该恢复正常了,原本想着少主能在两日之后醒来,而在这两日里,少夫人也是相当安静顺达,甚至没有走出屋子,只在里面看书歇息。
其中一名侍女回禀道:“少夫人许是昨夜做了什么梦,今日一早起来,竟然大叫着少主的名字,说是要找少主。奴婢想着少主还未醒,就随便说个了谎话加以搪塞。少夫人当时是安静了一会儿,却不料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又嚷着要找少主了。”
忽地里屋传来一声:“外面是行泱吗?”
行泱听到白晓寒唤自己,当下便走了进去,一时之间心中也未准备好说辞。白晓寒见了行泱,便立即上前抓住他的两边臂膀,问道:“行泱,北辰呢?他在哪儿?”
行泱看着白晓寒惊慌着急的脸色,于心不忍,支吾道:“少主,少主他……”忽见白晓寒放开双手,冷静了下来,跌坐在椅子上,只听她口中兀自喃喃说道:“我今早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在我身畔提醒着着北辰在屋里研想应对天池沁骨之刑的办法,让我不要去打扰他。那个人在我耳边说了一遍又一遍。”
行泱暗忖道:“这定是少主当日在少夫人睡梦中所说的话。”
白晓寒猛地站起身,说道:“可是当我睁开眼睛之际,竟然想不起今日到底是什么日子了。几个丫鬟说今日是二十三,我却记得今日已是二十五了。行泱,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行泱蹙眉犹豫了老半天,心想这件事情总也瞒不过去,只好开口说道:“少夫人,其实今日的确是二十五了,少主在两日前已经受完了天池沁骨之刑,而且,而且还随即受了木宫主的三掌,眼下正在隔壁的房里躺着。”
话音刚落,只见白晓寒倏地跑出门去。行泱注意之时,见到白晓寒已跑出了门口,想到她身子不好,又怀有身孕,当即深怕她有什么闪失,于是在后面急急喊道:“少夫人,您走慢点儿!”一时之间,所有的侍从丫鬟全都跟了上去。
莫明萧正在给云北辰扎针,忽然间屋门打开,从外面奔进来一人,使得屋子里顿时明亮不少,定睛一看,竟是神色匆忙的白晓寒。莫明萧一个不留神,把针尖扎在了自己指头上,顿觉一点刺痛从指尖传来,但看到白晓寒走进来,身后又跟着行泱和几名婢女,便知事情不妙,恐是她已经恢复了神志。
只见白晓寒进了屋子之后,脚步放慢,神情倒也不似刚才那番焦急失色,又听到她说:“莫大哥,你怎么停下手了,你不是要给北辰扎针吗?”
莫明萧被这话击回了神儿,似作恍然道:“哦!”说着,又把金针捏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扎入云北辰的胸前大穴,但在他捻针之时,心思却放在身后的女子身上。
就连行泱,也是变得惴惴不安,一双眼睛不敢离开眼前的女子,见到她没了刚才的匆忙紧张,竟变得如此宁静,倒是有些不适之感。
白晓寒轻声慢步地走到云北辰的床榻前,亲眼见到他熟睡了一般躺在床上,莫明萧给他扎针,他也全然没有知觉到。过了一会儿,莫明萧给云北辰针灸完之后,白晓寒道:“行泱,送莫大哥出去吧!”
行泱和莫明萧两人听后都是微微一怔,但都不敢再多说什么言语,两人一同踏出门之后,莫明萧不安道:“晓寒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行泱道:“今日一早,听到少主受伤之后,就奔过来了,可是进了屋子,却倒安静了下来。”
莫明萧道:“这转变得也太快了。若是大哭大闹也倒是常理,可是如这般安静,真叫人捉摸不透。你们可得看住了!”
行泱道:“莫大夫请放心。我们会看住少夫人,也会照顾好少主的。”
莫明萧点了点头,道:“我下午酉时再来,待会儿周大夫会送汤药过来的。”
他们几人哪知白晓寒的心思?白晓寒在走进云北辰安卧的屋子之后,心绪原是无法平静,但又想起了云北辰平日里最不喜自己啼哭的样子,生恐自己又会犯病,思忖若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也不会用幻术隔绝两人,如今幻术时间已过,他还未醒来,自己又怎能再作大哭大闹、心急慌张之色,拂了他原先的意思。
行泱送走莫明萧之后,回到屋里,只见白晓寒坐在床榻前,握着云北辰的一只手,表情温柔可人,虽有忧色,但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真当是让他诧异之极。
这日晌午,三位长老过来瞧瞧云北辰的伤势,见到白晓寒守在榻前,俱是一惊,后来听到行泱说起经过之后,才点头了然。过了片刻,静炎长老问道:“少夫人平日里柔弱,今日见到少主昏睡不醒,性命危急,怎么也不出个哭声啊?”
行泱道:“师父说的是,徒儿也正在纳闷这个。”
静炎长老沉声道:“虽说少夫人身有固疾,大哭久哭都伤身体,但是悲痛之情郁结体内,也必定伤身!”
静渊长老道:“哎呀,眼下最为重要的是少主的身体,已经过了两日,竟然还未转醒!这一回,少主伤得还真是重啊!你们两个在给少主输入真气疗伤之时,有没有发现,少主的内力已是若有若无?”
静驰长老叹道:“的确如此,若是少主得以转醒,也只剩了个两成的内力。若要恢复也得有个三年五载的时间。”
静渊长老恨恨道:“都怪木胥了那老小子出手太狠毒!百年来,有几个人同时受过冰火两重天和天池沁骨之刑?这两种刑法已经是让人去了大半条性命,冰镇火烤,万虫蚀骨,尝尽大伤大痛,已是让人永生难忘!哼,木胥了那老小子,竟然还要再打三掌方可出气!”
静驰长老却道:“若是少主经了这般苦痛折磨,便让木宫主了此怨恨,倒也好了,就怕他不见少主毙命,仍心有不甘啊!”这话一落,周围的人俱是心惊色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