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课程少,一天拢共就四五节课,下午五点过的时候,易正洲上完最后一堂课,送走了最后一个学生,沿着村里的主路慢慢往王德全家里走。
路过村里唯一的变电器时,忽瞧见了一群穿着蓝色工服的人。
这群人搭梯子的搭梯子,拉电线的拉电线,愣是没人瞧易正洲一眼。
他们的工服上印着XX电网的字样,应该是来维修电路的电网工人。
等电网恢复,路也通了,他和太庚也该离开这里了。
易正洲忽然就有些怅然若失,加上刚从老教师那里得知的冯生过往,思绪更加杂乱。
也就没有注意到,待他走远了,那群电网工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远远地盯了他一眼,随即立刻别开了视线,埋头专心工作。
想起白天老教师同他讲的那番话,易正洲心中五味杂陈。
冯生确实犯过事,还不是小事。
他欺侮了自己的女学生,还不止一个。
这件事在二十多年前闹得沸沸扬扬,当时的女方家长们联合起来,冲进了冯生的家,把人拖出来往死里揍,还生生踩断了他一条腿。
这还不止,暴怒的村民们更是把他绑了关进贩猪的木笼子里,沿着苦水村游街示众,游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路过的村民都会冲他吐一口唾沫,小孩子会捡起地上的石头砸他,校长第一时间将他开除,并且通报到了县里,绝了他当老师的路。
曾经在周边几个乡镇都有名的完小生源骤减,规模越办越小,到了今天,只有本村的小孩愿意去读,每个年级多的都只凑得齐二十人。
老教师说到这里,悲从中来,强忍着没有掉眼泪。
冯生是他教过的学生中最有出息的,靠着好成绩上了市里最好的大学,且一心想要出人头地之后回报家乡,毕业后就回了苦水村当老师,当时的校长是县里派来的,同他关系极好,明眼人都看得出,等这校长从苦水村镀金回去,冯生多半就会接替他的位置。
谁知,后来就闹出了那样的丑闻。
曾经的天之骄子一朝陨落,成了人人痛打的猥·亵犯。
易正洲听到这里,奇怪地问了一句:“既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怎么没人报警?”
老教师苦笑一声,“你到底还是城里人,你看苦水村即便到了现在,大家赚钱了,生活水平是提高了,但眼界提高了吗?思想进步了吗?”
易正洲想起之前同王德全下乡调查家庭收支的情景,陷入了沉默。
“那个年代大家思想封建,觉得这是‘家丑’,哪儿能叫外边的人知道?自己人关起门来把冯生打了个半死,再没收了他所有的收入和宅子,把人往河滩上一扔,嘿,完事!那校长拍拍屁股回了城里当领导,听说后来还升去了市里!”
老教师叹了口气,“人呐,人呐!”
他说着说着猛烈咳嗽起来,易正洲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又给他拍背顺气。
一杯水缓缓喝下肚,老教师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认真地瞧了易正洲一眼,说:“我看得出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但这世上,善良不一定就会有好报,切记,切记!”
易正洲起身离开时,老教师最后拉住他的手,眼睛都红了,“我是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人了,我什么都不怕,冯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他干不出那种事!倘若有机会,倘若你能,你能……”
话在嘴边逡巡良久,老教师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易正洲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里头吵吵嚷嚷的,还混杂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他听见王德全吆喝了一声:“孩子他娘,把地窖里头放的那几坛酒拿出来!”
后者忙不迭地下了地窖。
易正洲一腔疑惑地推开院门,果见院子里至少聚集了十余个村民,正风风火火地忙着手上的事。
见院子中间被腾空后,东邻西厢的凑了好几张圆木桌,像是要摆宴席的样子,易正洲问了一句:“全叔,这是要做什么?”
王德全一见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嘿,小易回来啦!哦,你不知道,今天中午的时候,县里来人了,来帮咱们苦水村修电网的!人家大老远跑来,还是自发的,咱们别的没有,但得让人家吃饱了才好干活啊!这就张罗大家做餐饭给他们接风洗尘!”
自发的?
易正洲闻言,取下身上装书的布袋,“那我也来帮忙。”
“哎,别,别别别!”王德全赶紧将人按住,“你教一天书已经够累了,我听英花说,你中午的时候还给孩子们做了饭,真是辛苦你了,快去歇着吧!我们这儿这么多人呢,不用麻烦你!”
推脱再三,易正洲只得回了房间。
他今天回来得早,推开房门的时候还迟疑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推开。
房间内空无一人。
易正洲眼神暗了暗,随手把布袋丢在桌子上,在房间内转了几圈,像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打了盆水,囫囵擦了把脸,把脸埋进了太庚睡过的那个枕头。
太庚走进院子时,身穿蓝色工装的工人们已经陆续落座,王德全见了他,招呼他上桌吃饭。
见二人的房间门紧闭,太庚冲王德全点了点头,视线在那群背对着他的工人身上停留了几秒,转身去喊易正洲。
房中没有点蜡烛,漆黑一片,太庚有夜视的能力,轻手轻脚地往床边走。
易正洲侧躺在枕头上,额发睡得有些乱,长长的眼睫自然垂落,难得能在他脸上看到几分乖巧。
金色瞳孔半敛,太庚微微低头,轻声唤他:“起来了,等你吃饭呢。”
易正洲似乎睡熟了,呼吸平稳,不为所动。
太庚耐着性子又喊了一声:“易正洲?”
见他还是没反应,太庚伸手去拍他肩膀。
嘭——
手腕被牢牢攥住,旋即一阵天旋地转,二人位置顷刻之间颠倒。
后脑枕着松软的枕头,枕头上是易正洲宽大的手掌心,二人在黑夜里隔着一张纸的距离对视。
太庚先开了口:“你……”
易正洲直接吻住了他,把对方未说出口的话抵回了舌尖。
二人的心跳声逐渐同频,分不清谁跳得更快。
易正洲专注地吻他,偶尔半睁开眼去看,只见太庚紧闭双眼,随着他不断加深的动作往后仰头,表情却没有多的起伏。
或者说,这种轻微的神情波动,对他来说还不够。
他还想看到,这个人因为他的亲近露出更多不一样的反应。
外边有人在往这边靠近,太庚倏然睁开了眼睛,转头去看房门,下一秒却被易正洲攥住下巴强行把脸扭转了回来,而后吻得更急更深。
放在他后脑勺上的手也渐渐下移,在他后颈上摩挲片刻,沿着脊骨不断下滑。
“小易?小易啊,该吃饭了!”
太庚猝然抬手,架住了易正洲不停作乱的那只右手,他捏着易正洲肩膀往后使力,二人终于分开。
易正洲饱含情意地望着他,后者半垂着眼,还是那副淡漠的神情。
“知道了,全叔,我们这就过来!”
易正洲冲窗外喊了一声,随即抬手给太庚擦了擦嘴角,望着他跳下了床,一步步走到房门处,推门走了出去。
一片黑暗中,易正洲久久未动。
为什么?
他白天到底去了哪里?
不拒绝也不表态,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要依着他?他到底在想什么?
除了各家各户办宴席,苦水村还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八个工人加上来帮忙的大叔大婶们,林林总总坐满了三个大圆桌。
王德全招呼太庚和易正洲在中间那桌坐下,互相介绍了对方。
领头的工人听说他俩是益城来的,还站起身给易正洲敬了杯酒,其他人则是埋头吃饭,看上去都挺内向。
落座时,易正洲就把那盘油炸小黄鱼端到了太庚面前,其他人在饭桌上聊天说笑,太庚就埋头解决那盘小黄鱼。
偶尔抬头瞧一眼那几个埋头干饭的工人,又毫无痕迹地挪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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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网工人的办事效率确实快,第二天晚上的时候,苦水村就通上了电,家家户户欢呼着,电视能看了,热水器能用了,最重要的,能刷短视频打发时间了,全村上下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易正洲站在院子里,往北边瞧了一眼,只瞧见了黑乎乎的一片,就知道那里还没通电。
电网修好与否,对那个人来讲没有什么区别。
从发现村中河里能钓到鱼那天起,易正洲隔三差五就往河里跑,钓的鱼吃不完,就处理好后,加入从老乡那里讨来的腌料,晒干后储存起来,到今天也有了个小半框。
本来是留着给小白猫做零食的,但既然电网修好了,想必路障也快清理完成了,他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这些鱼也带不走。
翌日清晨,村小放假,易正洲找了个布袋,装了满满一袋子腌鱼,迎着清晨的山风,上了北山。
冯生见了他自然是十分高兴的,见到他抖落一袋子的腌鱼时,眼泪花都冒了出来,好歹碍于面子没有十分失态,端端正正地给他作揖表示感谢。
易正洲大大方方受了,见他屋内还散落着一些木板,应该是在村里四处捡来的,易正洲在角落里找到几颗钉子,利用那些木板做了个简易的小木凳,又劈了两根长木棍,拿石头砸进山壁中,捡了块大的木板搁在上边,把那些腌鱼摆在上边,仔细跟冯生说明这腌鱼的吃法。
后者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连点头。
朝阳初升,易正洲把那一凳一椅搬到门外,又煮了壶茶放在旁边,二人喝着茶,聊着天,看着远处天边的太阳一点点爬上来。
冯生太久太久没体会过这么惬意的生活了,捧着空茶杯,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盹来。
易正洲本来还琢磨着问点事情,见状只得把话吞回肚子里。
只要有太庚在身边,他就睡得沉,早上起来的时候,太庚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只小白猫,又不知道去哪儿野了,怕是又得夜里才能回来,易正洲回去也无事可做,索性一直待到了傍晚,中午还给冯生做了顿饭,把人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夕阳的余晖洒在茅草屋上,给简陋的屋子都镀上了一层金光,易正洲正把桌椅搬回屋子里,耳边忽传来人声。
“小易,小易!你家小兄弟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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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4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