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正洲坐在茅屋中唯一的椅子上,如坐针毡。
冯生煮沸了水,又仔仔细细烫过杯子,才从他那十分宝贝的糖果罐子里倒出一小把茶叶,给易正洲冲了杯茶。
屋里没有别的凳子了,冯生只好坐在木床上,好在屋子本来就小,就这么对坐相谈,也不算突兀。
冯生摆正了他那一身衣袍,坐正了身子,这才开口问:“你是说,德全找你做村里的代课老师?”
岁月对冯生似乎格外苛待,从易正洲了解的情况来看,这人甚至还未满五十,脸上却沟壑遍布,头发花白,已经像是个步入花甲之年的老人了。
提到“老师”两个字时,冯生那双暗淡的眼睛似乎亮了亮。
方才他把易正洲当作是来找麻烦的村民,差点以为又有一场“恶战”,还好易正洲及时交代清楚来由,穿着言谈跟此地的村民又压根不沾边,冯生这才将信将疑地把他请进了屋。
听说代课老师回家办丧事时,冯生“唔”了一声,听说易正洲从益城来时,冯生问了一句:“益城,以前可是叫益州?”
益州是益城的旧称,确实是在三十多年前改的名,冯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些迷茫来。
年纪大的人说话总是很慢,想理清并且完整地表达出一件事情,往往要经历大段大段的停顿。
易正洲十分有耐心,双手捧着那盏茶,时不时地啄一口,听冯生慢慢讲来。
“那你,上过大学吧?”
“上过,在燕都上的。”
“燕都!”冯生眼睛都睁大了,“那你上的,是燕都的哪个大学?”
易正洲报了那个全国排名前三的大学名字,冯生连嘴巴都张大了,站起身来原地转了几圈,怔怔地望着易正洲,张口想说什么又都堵回了肚子里,最后,他从另一个糖果罐里掏了掏,这回掏出来的是真正的糖果。
他把那几颗被五颜六色糖纸包裹着的糖放在桌上,再次开口时带了几分客气。
“那你答应德全了?”
这是冯生第二次称呼“德全”,易正洲猜测他在苦水村中的辈分应该不低,才能直呼王德全的名字。
“实不相瞒,我和弟弟是碰上风暴天才流落到这里的,因为村里没信号,路也没修好,这才寄住在全叔家,全叔找我帮忙,我自然是要答应的。”
冯生捧着一个竹节做的杯子,一口一口喝着热水,哦了一声,“是这样。”
屋子里一时间安静地出奇,易正洲不知道怎么开口过问他人往昔,冯生也在努力地组织语言。
静了片刻,冯生忽指着书架上的一本书,双眼亮晶晶地问:“《诗经》,你读过吧?”
易正洲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九年义务制教育的时候读过。”
冯生问:“大学,不教这些吗?”
“只有相关的专业才教。”
“专业?”
易正洲十分有耐心地给他解释必修选修、专业分科等等有关现代教育的东西,这位老人像是初次见到外面世界的小儿一般,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讲,遇到听不懂的名词,就会抬手打断一下,易正洲也会仔仔细细地解释给他听。
很快一天时间就过去了,易正洲讲得口干舌燥,喝完了一壶茶,这才起身告辞。
听他提到自己有空会过来看他时,冯生眼里的光倏然亮起,又迅速暗淡下去。
“我,名声不好,大家都不喜欢我,你以后还是,少来吧。”
易正洲正要开口询问,冯生从架子上抽了本线装书,火速塞到他手中,说了句:“就算不是专业课,年轻人,多读书没有坏处。”就关上了那吱哑作响的门。
冯生躲在门口,从木头的缝隙里望着易正洲缓缓下了山,直到连背影都看不见了,还维持着那个扒门上的姿势,久久未曾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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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的一天,伴随着窗外的鸟叫蝉鸣,以及苦水村大姑娘小媳妇们的殷切期盼,易正洲27年以来的首次教学课拉开了帷幕。
只见他一身衬衫长裤,早上还借村长的剃须刀略微休整了一下下巴上的胡茬,微长的头发收到脑后扎了个小辫,若是再戴上一副金丝边眼镜,俨然就是个典型的斯文败……斯文教师形象呐!
易正洲雄赳赳气昂昂地站上了水泥讲台,面对着地下几十号天真懵懂的大眼萌娃,还有扒在教室窗户上的年轻姑娘们,眼神飘忽,手指不自在地在桌上乱挪,刚巧碰到了一个黑板擦,似乎是想为自己壮胆似的,他拿起那黑板擦,当惊堂木一样在木桌子上一拍。
“上课咳咳咳咳……”
易正洲被粉笔灰给呛了个痛快。
萌娃们哈哈大笑。
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就消散掉了,易正洲清了清嗓子,翻开从学校另一位老师那里借来的教案书,翻到课文部分。
《吃水不忘挖井人》。
“咳咳,同学们安静,今天,老师带着大家学习一篇新的文章……”
他转身用粉笔将文章的标题写在黑板上,先是自己示范着读了一遍,又带着学生一字一句读。
王德全坐在外边的台阶上,抽完了一杆烟,听着里头琅琅的读书声,别提有多满意了。
很快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村子里大家都住得不远,大部分都回家吃去了,剩下部分都是父母下地干活,家里没有人做饭,就坐在屋檐下吃自己书包里带的馍馍。
易正洲原本是要回村长家吃午饭的,走过操场时,眼尖瞧见角落里两个熟悉的小身影,停了步子。
“阿冬?英花?”
他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那两姐弟。
两个小家伙站起来给他鞠了个躬,“老师好。”
易正洲受宠若惊,赶紧一手一个把人扶起来。
他教的是低年级的课,英花已经五年级了,所以刚才没见到。
父母外出,英花显然怕阿冬再受欺负,就带着小家伙一起上学来了。
易正洲瞧着他俩手里的黄馍馍,心里很不是滋味。
就在这时,他瞧见学校东南角的房顶上冒出了烟,赶紧起身跑了过去,两小只紧随其后。
易正洲进了门才看清,这是一个简易的厨房,房顶上冒烟也不是失火,而是有人在煮东西。
老教师从灶后探出个头来,脸上灰扑扑的,见了易正洲有些不好意思。
“我中午煮个粥喝,但是用不好火,让你见笑了,见笑了……”
易正洲了然,把老教师扶了出来,见灶台后面堆着不少土豆山药,角落里甚至还零散地摆着调味料,就问老教师:“这些是?”
“哦,那是学生家长定期送给学校的,一年前,学校还是有好几个教师的,大家吃住都在学校。后来大部分都走了,就剩下我和另一个老师了,这些东西也就越堆越多,唉。”
易正洲看了眼灶台,笑着问:“那我可以直接用吗?”
老教师愣了愣。
村民们自己地里种的土豆个子极大,易正洲一只手都几乎握不完。
他挽起袖子,给土豆削完皮,煮熟之后捞起,起锅烧油,倒进锅中干炒,用锅铲将土豆碾成小块。虽然调料少,只有盐、味精,还有角落里的半包辣椒面,也足够他炖了满满一大锅。
向来沉寂的村小这天中午小小地热闹了一下。
易正洲招呼高年级的孩子们把桌椅搬到操场上,拼在一起,有几个机灵的孩子偷偷在厨房门口看了一阵,聚在一起商量了几句什么,就四散跑开了。
等易正洲把那一大盆土豆搬上桌时,刚才那几个孩子已经各自提着篮子回来了,易正洲低头一看,是碗筷。
这顿饭吃得十分舒心,孩子们不争不抢,各自吃着自己碗里的土豆,个个都夸赞易正洲的厨艺好,老教师捧着一碗色香味俱全的山药粥小口喝着,也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
饭后,一群小家伙又献殷勤般跳下凳子,收拾桌子,清洗碗筷,说什么也不让易正洲动手,他只好和老教师找了处房檐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话。
老教师年纪已经很大了,七十多岁,要不是苦水村师资稀缺,他早该回家颐养天年才是。
他说起学校的历史来滔滔不绝,说自己教了五十多年的书,有多少学生现在在某某高校云云,还提到自己曾经有一个国语大学毕业的学生也在这里教过书。
易正洲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就多问了一句:“那这位老师现在去哪里了?”
老教师忽然就不想再提,“唉,冤孽,冤孽啊!”
易正洲见他和王德全一样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的猜测**不离十。
他回了趟教室,从随身带的布袋里翻出一本线装书,又回到了廊下。
“老师,我前几天偶然得了一本书,想请您帮忙看看,值得一读吗?”
说到这个,老教师就来了精神,将鼻梁上挂着的老花镜往上推了推,接过那本书翻看起来。
刚翻开了第一页,老教师看见了书页下方用毛笔写下的那个名字,忽然就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啪一声合上了书。
易正洲见他摘下眼镜,以手捂眼的样子,担忧地问了一句:“老师?”
待他平复了一阵,这才把那本书还给易正洲,说:“你去过北边的山坡了吧?这书是他给你的?”
见易正洲点头,老教师神情复杂,先是愤懑,继而又恨铁不成钢般低声道:“一大把年纪了,这见到个合眼缘的就送书的习惯,愣是没变过,唉!”
如此,老教师口中的那个国语大学的学生,就是冯生了。
不等易正洲开口,老教师就说:“你来村子里待了这么些天,想必也好奇冯生的事吧?”
易正洲点点头。
“害,那些人怎么可能会告诉你。”老教师语气中忽然带了些憎恨,“就是他们,亲自打断了冯生的腿,把人丢出了苦水村,他才被迫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安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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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