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六日,大雪。
皇后欲杀大皇子,太子不从,意图派大理寺彻查大皇子与飞影阁的勾连,掲示大皇子的伪善面目,将其杀害朝廷命官、结党受贿、豢养暗卫之恶行公之于众。
两日后,太子没等到武宁侯的援军,反而等到沈穆重掌太原驻军,武宁侯被软禁的消息。
至此,夺位的最佳的时机已被耽搁。三日后,皇帝紧急调冀州军入京护驾,将太子捉拿归案。
冀州援军至,在禁宫外与太子亲兵相互厮杀,不过短短半个时辰,金銮殿外已是横尸遍地,流血漂杵,血迹将白雪沾染得污秽不堪。刑世杰被当做叛军直接绞杀,太子被擒拿归案。
直到此刻,赵珩这才有了底气,他从金銮殿里钻出来,直接拎着尚方宝剑,一步一步迈下长阶,明黄色的锦靴在白雪上踩出一个个血红的脚印。
赵钦赶到金銮殿外的时候,太子已经被赵珩刺伤肺腑,倒在雪地上,身体抽搐着,嘴里不住涌出血泡。
赵钦扑过去,跪倒在太子身边。
“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赵珩的那一下没能直接杀掉太子,他提起宝剑欲再刺一剑,赵钦却发疯似的挡在前面,“父皇,求您开恩饶他一命。哥哥他是被奸人迷惑,他绝不会有意谋反的!”
“钦儿,让开。”赵珩冷冷道。
赵钦依旧死死护住太子不动作,赵珩怒道:“来人,把四皇子拖走!“
两名侍卫将赵钦架到一旁,赵钦慌乱地环顾四周,百官都垂袖而立,默不作声。
“太傅,白太傅!求求你们救救我哥,”白宪贞沉默不语,赵钦转而又看向右侧,”沈将军,求您救救我哥,他不会谋反的,婉儿说您无所不能,您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对么?”
沈穆今早刚回到京城,刚入宫,就瞧见金銮殿外的惨状。他深深的皱着眉,亦没有言语——太子做出这大逆不道之事,事到如今,谁能保他?
太子费力地抓住赵钦的衣袖,慢慢露出一个惨败的笑来:“钦儿,谢谢你,临死之时,有一人为我悲伤挽留,我也算知足了……哥这一生,终日彷徨,庸庸碌碌,无一日顺心快意,终究是活成了个笑话。你可千万不要,不要像哥这样,困死在那争权夺位的路上……”
“祈愿来世,再不做那皇家人!”
说话间,他猛地起身,迎面撞在那削铁如泥的宝剑上,只听刀剑入血肉的声音,脖颈间顿时鲜血飚溅,太子大笑着咽了气。
赵珩瞪大了眼睛,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手中沾血的宝剑滑落在地。半晌,他闭了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沉声道:
“太子意图谋反,伏诛于金銮殿外。着即除去太子之一切封号与皇籍,永世不得葬入皇陵。”
金銮殿外,一众大臣皆沉默不语。
赵珩再睁开眼,神色已经恢复冷静:“皇后呢。”
“皇后娘娘已被幽禁于慈宁宫。”侍卫道。
“赐死。”
“不!求父皇开恩……”赵钦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着,他把自己的头不停地磕在地上,直到头破血流,“求父皇开恩!若是父皇执意要杀母后,那便连儿臣一起赐死……”
赵钦本就性子纯良,深受众人疼爱,赵珩就是再冷酷无情,也到底顾及了一下往日旧情,他叹了口气,道:“也罢,那便将皇后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再看望四皇子,四皇子今后过继到德妃膝下。”
赵钦浑身一震,他颤抖着,叩首道:“谢父皇隆恩。“
赵钦满脸是血,沈穆不忍看,暗中使了个颜眼色,示意德顺将他扶下去养伤。
他心中也是愈发担忧。
沈穆心知,太子之死,乃是自己一手促成的。于公理,他自认问心无愧;但于私情,太子确实是被人挑拨利用,罪不至死。如今赵钦唯一的亲哥哥死了,赵钦若是偏激些,恨上自己、恨上整个沈家也是情理之中。倘若如此,今后赵钦和婉儿该如何相与呢?这两个孩子还能像往日那样无忧无虑,两小无猜么?
日后究竟如何,就看赵钦能不能过了这个坎儿了。
赵珩料理完了上官家的事儿,顿时就把目光转向了沈穆。
“沈将军真是神通广大,虎符都没有,都能直接号令太原驻军——全国上下七十万兵马,岂不是你一句话,都肯为你冲锋陷阵,出生入死?”
好,果然来过河拆桥了。
“微臣惶恐。“沈穆跪下身,小心翼翼道:“这次只是形势所迫,微臣不得不僭越。还请陛下降罪。”
“降什么罪,你可是勤王护驾的大功臣,朕降罪于你,天下百姓不得把朕活剥生吞了?”
赵珩冷冷丢下这句话,就拂袖离开了。
“……”
沈穆心知赵珩睚眦必较、多疑猜忌的德性,事到如今,皇帝对自己的不满只怕已已达到了极点。
水满则溢,物极必反,沈穆不是没有为自己的处境考虑过。
自古以来,忠良之臣名声大噪,乃是对皇帝最大的威胁。要保全自身,最好的方式就是有所图。
常言道,“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前有西汉萧何,后有隋唐李渊,都做过自污以保全己身之事。
这些道理,沈穆不是不知道。只可惜,如今时局与以往大不相同,功未成,名未就,封狼居胥之日尚遥遥无期,内忧外患接连不断,他若一味自污藏拙、明哲保身,届时家国都不保,他又如何独善其身呢?
知危机而装傻自保,是一种处事之法;而明知危机而泰然应之,不变心中之尺度,却又是另一种处事之法了。
世事复杂,早已说不出个是非对错出来,事到如今,也不过求一个“问心无愧”而已。
但沈穆毕竟不是十年前那莽撞铁头的愣头青,总不甘心引颈受戮,为那份愚忠的名节而断送了性命。他短暂的思索了一下,还是觉得苦肉计他使起来最炉火纯青。
殿外百官逐渐散去,沈穆却久久未离去,他慢慢脱下官帽,面朝着金銮殿,扑通一声跪在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大有跪上个三天三夜,以宽皇帝猜忌之心。
大理寺卿张忠祥立刻走上前,试图拉起沈穆,“你这是抽什么风!你救驾有功,陛下难不成还要恩将仇报,治你的罪不成?”
沈穆做了个嘘的动作:“你能不能别添乱?我这是保命之法,跪上三天,总比日后落得索相的下场要好。”
这日大雪,寒风呼啸,沈穆整整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夜里终于体力不支,引得头痛发作,脑壳一抽一抽的痛。
当夜,赵珩从金銮殿里出来,远远的瞧见沈穆凄惨的身影,生出些恻隐之心,让德顺给他送了把伞。沈穆虽头痛欲裂,神志倒是清醒的,他抓住当下的好时机,顿时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
沈穆装病经验丰富,倒是着实骗过了赵珩。皇帝立刻下令把沈穆安置在宫中,请了御医来看,沈穆虽然是装病,但得益于先前中的毒,到让他浑身发热打寒战,似乎是病入膏肓。
赵珩瞧着沈穆如此卖命的表忠心,猜忌也消了一大半,他坐在皇榻前,握着沈穆的手,语气和缓:
“沈爱卿何必如此,朕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打算治你的罪。朕的江山社稷都要靠爱卿来护着呢,你可不能就此垮掉。”
沈穆用力挤出一点眼泪:“多谢陛下信任。有陛下这句话,微臣……微臣死不足惜,甘愿为陛下出生入死,战死沙场。”
当天夜里,君臣俩彻夜长谈,冰释前嫌。翌日,沈穆高高兴兴回到沈府,顿时神清气爽,连头痛都不觉得讨厌了!
沈穆立刻计划着找个机会去浙江瞧瞧楚玉离,顺便见一面他那刚满周岁的小侄子,还未起身,麻烦就又找上门了!
*
楚玉离被裴茗护送着,一路满不情愿的到了浙江。
越往南,风光越好,雪国风光逐渐变成了暖阳翠柳,花开鸟鸣,小桥流水,一派江南好风光。
一路上,有好几次楚玉离都明确表示不想去那什么沈霖府上,均被裴茗糊弄过去:“沈将军说了,等京城事情料理完,他立刻来浙江久住,小玉离听话,千万别乱跑!”
楚玉离极不情愿的来了杭州府,终于是见着了沈穆的二弟——杭州知府,沈霖。
沈霖比沈穆小三岁,也是个读书厉害的,五年前中了进士,后因沈老夫人母家是浙江的大户人家,便自请来了浙江任职,自上任以来,为政勤勉,百姓安乐一方。去年沈霖娶了娇妻,早早生了个儿子,与他那至今光棍一条的大哥相比,可真是人生圆满了。
楚玉离原本一点也不期待去什么杭州知府内,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但怎知那沈霖性子温和,为人淡然豁达,与李子默有几分相似,与之相交谈,都觉得如沐春风。
而沈霖的那新婚妻子,也是江南四大家之一的金家之小女,名唤金遥夕,是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女子,样貌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的温婉女子模样,却又因着年级尚轻,又不失可爱随性,楚玉离呆了几日,骨子里的抵触不适就顿时消散了。
关于楚玉离的身份,裴茗没有细说,只道是沈将军的小友,在帝京一时遭难,前往浙江避一避风头。
金夫人也是个七窍玲珑的,心知若是普通小友,沈将军断不会特意托付裴茗一路相送,便知这是沈穆极其在意之人,这夫妻俩也因此早早准备了食宿衣着,生怕怠慢了他。
这日休沐日,沈霖早早带着妻儿,敲响了楚玉离所在的屋门。
“小公子?可起了么?”门外传来金夫人珠玉般的声音,”玉皇山南的桂花还未败,这估计是今儿的最后一片桂花林了,我们打算去多采些桂花回来酿酒,顺道出去踏青散心,你可愿同去么?”
楚玉离其实早就起来了,但他没有立刻开门。
毕竟,与一群不相识的陌生人出去摘花,他想想就觉得可怕。但也不好推辞,挣扎片刻,还是开了门。
清早的晨曦映照在楚玉离脸上,金遥夕一时看呆了,好一会儿,才莞尔道:“小公子生的如此秀气漂亮,也是江南人么?”
楚玉离摇摇头,“我……算是并州人。”
“那倒是稀罕了,听闻并州多风沙,怎么小公子却生得这样白净,浑像是玉雕出来的。”金遥夕笑道,”好了,不打趣你了。裴副将呢?不会还没起床吧?”
楚玉离摇头,“不知道。”
金遥夕朝他招招手,“那边有早点,你先吃些,垫垫肚子,我去瞧瞧裴茗副将哪儿去了。”
沈霖和沈穆骨相有三四分相似,但少了沈穆久在沙场的气场和威慑,多了分淡然和柔和,正像是江南的暖风,叫人挑不出刺来。
几人撑了竹筏,一路悠闲地渡在仰韶江上,竹筏划过碧波,竹筏上放了小几,上面沏着茶,深秋暖阳照在江面上,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好一副苏杭之美景。
楚玉离站在筏上,瞧着那碧波秋水,不由得想起沈穆信中提及的泛舟仰韶江上,惬意畅快。
沈霖看楚玉离独自一人,怕他拘谨,便也来到船头,随意闲聊道:“看见对岸那片金黄色的树林了吗,那里就是桂花林,小时候,我和大哥回母家,每次都要在那林子里玩闹到天黑。”
听他谈及沈穆,楚玉离顿时来了精神:“沈穆母家是浙江的么?”
沈霖温声道:“是,家母姓徐,是江南四大家之一的徐家。这浙江知州的位子,家母原本是想让大哥去做的,大哥曾说,若不为武将,他最愿意做浙江知州,在江南水乡诗酒为乐,惬意余生。怎知家国不安,他甘愿去西北吃沙子,一呆就是十年,倒是便宜了我这不争气的弟弟,因着大哥的庇护,索家不敢找茬,在浙江数年,倒是清闲无忧。”
楚玉离不禁想起,沈穆在信中洋洋洒洒费了大段笔墨,写了一堆杭州的吃喝玩乐——想必这些都是他儿时经历过的、如今依旧怀念的事物吧。
可是,你既然怀念,为什么不肯放下肩上的重担,来江南呢?
为什么不肯也回归那安稳惬意的生活,在悠长的小巷里懒散的走一回,在竹筏上赏江岸风光,和亲人朋友相约酿一壶桂花酒,过一过那没有黄沙大漠、没有厮血雨杀的日子呢?
沈穆,你信上写的不错。
江南果然很好,可是你不在身边,我总觉得是孤身一人。
清风拂过,江面起了褶皱。前方是盈盈的秋水,波光潋滟,如金露般闪闪发亮,直晃人眼。
楚玉离呆呆的望着北方。
听说京城落了雪,你那里一切都好吗?裴茗说你会来浙江看我,是什么时候呢?我究竟还要等你多久,而你又能在这静谧的水乡呆上几日光景呢?
以后的日子,我们还有可能……长久的待在一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