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五日,小雪。
落雪是昨夜悄无声息降临的,软软绵绵,如鹅毛,如梨花,将京城覆上银装。
天气严寒,但京郊的玄青寺内却依旧人来人往,香火兴旺,皆是来拜会去年冬含冤而死的直隶知州李大人的。
前几日,帝下诏重审十年前并州饥荒一案,寻着并州富商陈家查办出的一系列证据,索家、薛家皆被查抄,而数年前查办索家的前御史中丞李子默也被平反,他因为多年搜集索家为非作歹的证据而死后有功,因此,帝下诏,恢复李家的名声,加封李子默为光禄大夫,赐谥号文忠。
今日玄青寺人潮拥挤,皆是四面八方而来的香客。这其中,有近半的人是从千里之外的直隶而来,专程赶赴京城,告慰他们前知州的陵墓。
沈穆也在人群中,他上了一炷香,之后便退至寺庙角落的一颗松柏树下,静静看香客来往络绎,听百姓品头论足。
他心中欣慰,曾经的冤案终得平反,李家的后人今后也可得到些荫庇,不至于再如原来那般艰苦度日。但同时,沈穆却又有深深的忧虑。
皇帝这一番论功行赏,开元县令蒋铭因功升任并州知州;大理寺少卿张忠祥升任大理寺卿,兼任刑部尚书,大理寺丞孙敏升任大理寺少卿;武德司暗卫宋元良升任武德司左使,付庆升任武德司内侍都知;就连沈穆这个打酱油的,也顺带因着西北剿匪有功,赏银万两,并追加太子太师。
所有死去的,活着的,凡是对破案有功的,皇帝都一一下诏封赏,但独独对楚玉离,皇帝对天下百姓丝毫不提及其贡献,反倒是一道令下,撤了他武德司掌印一职,命人护送他回京接受审查。
天下百姓并不知道武德司在这大案中所做的贡献有多少,只记得武德司那帮活阎罗曾血洗平江路,让天下人至今胆战心惊,因此,他们巴不得陛下将武德司全部人都关进牢里问罪才好。
沈穆虽然早已让裴茗去并州,将楚玉离秘密送往浙江,托沈霖将其安置妥当,以免日后皇帝过河拆桥,将楚玉离当了替罪羊捉拿归案。
但,沈穆心知楚玉离是个不肯老老实实听话的,指不定半路又跑了,再闹出什么大动静来。
因此他原本想着,明日借着看望侄子之由,前往浙江,非要亲自看楚玉离找了个隐秘之所安顿下来才好。
也不知那小子现在情况如何?那日自己巴巴的写信送到并州,过去这么久了,楚玉离却连个回信也没有,平白的叫人担心,真是个没心肝的小白眼狼。
正当沈穆望着白雪微微出神之时,却听人群中一阵惊呼,霎时间,数十名黑衣人忽然出现,对着百姓毫无目的地一顿乱砍,顿时血珠飚溅,横尸遍地!
沈穆顿时回过神来,他身上未带兵器,正好见身旁一名侠客腰间挎着长剑,便一个闪身拔出剑,掠入人群中央。
那些黑衣人身手并不如何,似乎只是一群死士,得了命令,只顾着砍杀百姓。
收拾这些死士并不多费工夫,莫约一炷香后,沈穆收刀入鞘,看着那死士皆眼鼻流血,毒发身亡——看来他们是事先服了毒药,只待一炷香时间砍杀百姓之后毒发,死无对证。
沈穆看着满地尸体,微微皱眉。
身边,随从急匆匆赶来,道:“不好了,将军,曹门街、平江路、德庆坊,京城几个人流多的地方,都说有死士滥杀百姓,死伤无数!”
沈穆顿时明白了,这些死士是有备而来,专程来京城搅事儿的!
*
沈穆回到府上,才知四皇子赵钦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赵钦十分焦急,沈穆刚进府,赵钦就立刻跟了上来。
“沈将军,冒昧来访,还请担待。”赵钦跟随着进了书房。
“四皇子有何要事?”沈穆问。
“这几日,我发觉我二哥不太对劲儿。”赵钦道,“自从那日父皇收了他的监国大印,太子哥哥便再无笑颜,整日神色阴翳,在东宫内召集了亲信,整日整日不出来,连我这弟弟都闭门不见。”
沈穆笑道:“从天上落到地上,太子一时难以接受,倒也情有可原。”
赵钦摇头道:“我原本也并不觉得如何,可昨日,我和婉儿偷偷溜出宫,正巧在德庆坊的酒楼内,看见太子哥哥和耶律三世子、九门提督一同饮酒议事。后来我和婉儿回想此事,觉得蹊跷,婉儿便托我悄悄来沈府知会沈将军一声。”
“多谢四皇子,”沈穆顿了顿,道,“你们想的很周全。”
好,又是耶律希,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准没好事。
如今太子竟然和耶律希有了牵连,再加上一个统领京城九大门的步兵统领,这三人凑在一起,天大的事儿都闹得出来。
沈穆:“你说的九门提督,可是新上任三个月的刑世杰刑大人?”
赵钦:“正是。”
沈穆这便清楚了。那刑世杰乃是太子监国时新提拔上的亲信,对上官家忠心不二,如今太子虽没了大权,但原先提拔上的人,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于是那刑世杰当下依旧是九门提督,这可是个捏着京中人生死的要紧职务,倘若九门提督意图不轨,一声令下,将京城牢牢封死,皇帝也好,皇子大臣也好,可就都成了瓮中之鳖,任人摆布了!
“太子是想造反么……”
沈穆脑中飞速捋着这些事。
若是如此,那今日这些闹事的死士,十有**是耶律希的手笔。太子被收了大印,必然气愤不过,一时冲动,和九门提督串通一气,要逼皇帝退位也是有可能的。但若仅仅控制京城九门,京城附近的驻军闻讯赶来护驾,太子此举便是无功无果。除非,京城附近有大军足以控制局势,震慑朝中百官和地方藩王。
沈穆顿时想起,自己回京后,西北八大营被皇帝拆分,其中神机、亢龙二营大部分军士都被分调给皇后的母家——武宁侯所在的太原府,充当地方驻军,足足有三万之众。
这些地方军驻扎在太原府以东,最近者距离京郊不过数百里,若是派出最快的骑兵营,从太原府赶赴京城,不过一夜时日!
沈穆越想越觉得后怕,他拍拍赵钦的肩,“四皇子,多谢了。”
“沈将军您去哪儿?”赵钦尚且懵懂迷惑。
“四皇子快回去吧,京城怕是要生大变故。还请四殿下在宫中多多留神,保护好婉儿。——来人,备马!”沈穆披了大氅,顺手抄起一把佩剑,便匆匆出了门。
*
沈穆的猜想果然没错,他带了数十名亲信,刚出了京城北大门,就听闻京中有索氏余孽乱党闹事,太子下令封锁九门,绝不让乱贼跑出京城。
看来太子是必反无疑了。
赵珩的皇位稳不稳,日后的储君之位交给谁来当,沈穆一点儿也不在乎。但他心知,这一局,太子是彻彻底底被耶律希给耍了。
一旦太子下令将太原府的驻军调入京城,太原驻军所守的天门关、石岭关和赤塘关便一时空虚。而去年沈穆虽重创耶律氏西线主力军,但他心知耶律氏在东线尚且残留着一支精锐骑兵,正好在太原府之北,若武宁侯三万驻军入京帮太子逼宫夺位,耶律西北耶律族正好可以趁虚而入,一旦太原三大关被攻破,则京城危矣!
简直是胡闹!
好一个太子殿下,心狠手辣也好,弑父杀君也罢,您爱怎么着怎么着,但好歹防备一下,别被夷族端了老窝成不成!
“驾——”
天色晦暗,京郊又飘起了雪花,满地银装,一片肃杀。
身后城门已关,沈穆顾不得京城的混乱,他狠狠甩着马鞭,迎着刺骨的风雪,直直朝太原府而去。
*
此刻,京城已经乱了套。
京城一夜之间冒出数百名死士,在闹事肆意砍杀,死伤过千,弄得京城人心惶惶,太子命九门提督刑大人暂时封锁京城九大门,朝中百官被强制各回府上,待侍卫逐一排查,有无保藏逆党的嫌疑。
皇帝听闻此事,大怒,召太子入宫,但太子却只当这诏令为耳旁风。
赵珩气得将桌案掀翻在地,“朕已经收了他的大印,太子这是要造反吗?”
但生气归生气,九门提督权力过大,统领步兵多达数千人,皇家御林军和武德司一时被他们压制着,竟然毫无招架之力。
太子还声称,这些死士疑为飞影阁派来的,而索朗元已死,当下便只有大皇子嫌疑最大,因此太子派人将大皇子府包围,强行命大皇子入大理寺受审。
大皇子平日端的是毫不结党营私、不养亲兵、不设守卫的清廉坦荡做派,此刻自然毫无招架之力,任由太子带走审讯。
只是他被带走之时,神色却依旧淡定自如,似乎只是出门出个饭。
一旁下人在哭嚎喊冤,大皇子却微微笑道:“慌什么,不是听说沈将军一个时辰前就带人出了京城吗。本宫相信,以沈将军的威望,自然能解了这危机。”
*
沈穆快马加鞭,三个时辰后,于当天傍晚赶到了距离最近的武宁侯骑兵大营。
武宁侯果然早就收到太子和皇后的密信,早已暗中筹备着遣兵入京逼宫,此刻三千骑兵营已经整装待发,今夜便可到达京郊,而随后的数万步兵,也可在三日内赶赴京城。
沈穆在军营外翻身下马,直接朝军帐大营而去。
帐外,看守的士兵下意识举起长枪拦截,却被沈穆身边的亲信好一顿呵斥:“大胆!这是正一品枢密使沈大人,你们哪来的狗胆持刀阻拦?”
“这……”侍卫犹豫间,沈穆脚步不停,已经掀帘入了帐内。
帐内,武宁侯年逾六十,贵为国丈,封地河东,执掌太原府,此刻却披甲持刀,发虽苍苍,但面无衰色,雄姿不减当年。
沈穆抱拳,行了一礼,“晚辈拜见侯爷。”
武宁侯负手而立,神色不悦:“沈柏安……哦不,如今该称沈大将军了。沈将军如今得势,连老夫的营帐都敢随意闯了。”
“晚辈无奈之举,还请侯爷恕罪。”沈穆礼数十分周到——毕竟武宁侯是两朝老将,年轻时也算赫赫有名。
沈穆道:“侯爷这阵仗,要去打仗吗?”
“听闻京城有乱党横行,老夫受命前往京城,勤王护驾。”武宁侯道,“怎么,你要拦着老夫?”
沈穆道:“自然不是。只是侯爷可曾想过,大军开拔入京,西北异族趁虚而入,您当如何应对?”
“老夫自有应对之法,何须你操心。”
“却不知您有何应对之法?”沈穆直截了当道,“莫非是和耶律希勾结串通,当卖国贼吗?”
武宁侯一拍桌案:“放肆!沈穆,你这毛头小儿,老夫驰骋疆场时你还在娘胎里吃奶呢,哪里轮到你来教训我?”
老侯爷气场强大,沈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微微笑道:“侯爷您的威名,晚辈自幼就有所耳闻。但如今时过境迁,晚辈劝您还是安分守己,省得晚节不保。”
“你!”武宁侯吼道,“来人,把他给我押下去!”
帐内顿时冲进来一队人马,却看见沈穆的身影,都不敢动作了。
武宁侯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他绑到马厩里去,待老夫凯旋后再找他问罪!”
那群人畏手畏脚的,看看武宁侯,又看看沈穆,半天不敢动作。
“唉,”沈穆淡淡笑了声,“你们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畏畏缩缩跟乌龟似的,真给我丢人。”
帐内冲进来的几名副将,有近乎一半都是自己曾经的部下,方才沈穆喊了这一嗓子,这些副将顿时热泪盈眶——没有变,是他们的旧主子的声音。
“沈将军!”几名副将顿时跪地抱拳,霎时间竟已热泪盈眶。
沈穆这话骂的不错。军队中最是排己斥异,他们自从被调到武宁侯麾下,日夜行事谨慎,却也举步维艰,遭人排挤,一身领兵之才能却得不到施展,只能每日在城郊种地混日子,愈发想念在西北肆意骑马杀贼的日子。
武宁侯瞧了眼那几个副将,呵斥道:“谁准你们跪他?他早不是西北大将军了!”
沈穆取下腰间的令牌,悠悠举起来,“晚辈是没了西北统帅的职务,可晚辈如今领着枢密院的职责,您贵为侯爷,也得听从朝廷调遣,不是么?”
“什么狗屁朝廷,待太子登基,早晚废了你这枢密使!”
“好。”沈穆转而对帐内副将道,“诸位都听见了吗,你们侯爷不是去勤王护驾,而是逼宫谋反,而朝廷已经有所行动,这才派我来料理此事——你们确定要跟着侯爷一起造反吗?”
武宁侯大怒:“胡言乱语!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沈穆截口道:“麻烦侯爷弄清楚状况,这些都是我辛辛苦苦练出来的兵,您若带着他们一心戍守边关也就罢了,竟然想让他们为你们上官家的皇位卖命,你凭什么觉得他们会听你的?”
沈穆把枢密使沉甸甸的铜令牌往桌子上一磕,咣当一声金属脆响,众人不由得又抬头望他。
只见沈穆一身月牙白长袍,外罩一件纯黑色狐皮大氅,整个站得笔直,不怒自威。
沈穆只淡淡看向自己的旧部。
“你们还认我这个旧主子吗?”他问。
“唯将军马首是瞻!”
沈穆点点头,“那就好办了。传令下去,大军按兵不动,照旧守好太原三大关。——军帐里天寒地冷,即刻送老侯爷回太原府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