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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琼县地处并州的最西边,与西北边疆靠的很近,因着天高皇帝远,各方势力纷繁扰乱,土匪、侠客、夷人,鱼龙混杂,向来是官府最难管辖之县。先皇时期,西琼县因着有座盛产铜矿的青铜山,一度带动当地百姓生活富庶。但最近几年,铜矿大有枯竭之势,曾经的几个大户也逐渐没落,这个小县城便彻底衰败下去。
楚玉离留戴凌若在并州城里盯着那姓丁的姑娘,其余人则扮作商人,由蒋铭领着路,在官道上赶了三天三夜的路,今日子时悄然进了西琼县界内,在县城外的小客栈落脚,休息一晚。
夜半,皓月当空,县城外十分僻静,四周的农户人家早已熄了灯火,黑茫茫的一片,偶尔几声犬吠,空旷的散在晚风里。
蒋铭披了长衫,独自在客栈后门口外,瞧着身前,一轮皓月当空,清辉笼罩着乡间的千亩良田。
身后似乎有脚步声,蒋铭回头,看见楚玉离不知何时也出来了。月光正对着他的眼睛,蒋铭才发现,这人的瞳色竟然是琥珀色的,此刻,清冷的月光溶进这琥珀里,他也美的恍如天上月,云中仙。
“你怎么也没睡?”蒋铭自从见了那圣旨,便真当楚玉离是天子派来的钦差,他抱了抱拳,道:“县里乡间,鄙陋不堪,你是京城来的,怕是住不惯这驿站吧?”
“这里的屋子,拿来当猪圈倒还凑合,拿来给人住,就说不过去了。”楚玉离颇为嫌弃的撇了撇嘴,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这话说的倒也不过分。这客栈的掌柜也是懒且抠门到了一种境界,木桌也不知用过了多少年,桌面油乎乎的擦都擦不干净,床上被衾也硬邦邦的,还隐隐散发着一股馊馒头味儿,楚玉离在屋子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宁可出来外头吹一夜冷风。
蒋铭瞧着楚玉离皱着眉的模样,笑道:“我看你年纪还小,又生的一副金贵模样,应是自小养尊处优的,莫不是又一个被父亲下派到地方历练来的公子哥儿吧?不知令尊在京城任什么官职?”
这话说的荒唐,楚玉离笑着摇摇头。
晚风渐起,黑夜里月光淡淡,看不清远处,却能听见远处沙沙作响的,是风吹麦穗儿的声音。
“并州入秋早,如今八月出头,麦子都已经黄了梢儿,明儿一早你出门,想必就能见金海入怀。”向京城来的贵人介绍自己的生活了一辈子的并州,蒋铭语气有几分自豪。
楚玉离静静凝视着前方的黑夜。
很小的时候,他似乎也是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偏僻而宁静的小县城里,也似乎曾在秋日金色的麦浪田地里玩过闹过。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已经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不说这个了。”
晚风透衣微凉,楚玉离拢了拢薄氅,道:“我这几日在并州走走逛逛,觉得薛家虽势力大,但金银财宝积蓄似乎并不多,薛家的主宅还不如赵廷一个小小教坊主使的私宅气派阔绰。而并州的商户却都有衰败穷困窘迫之态,单说咱们今日住的客栈,地理位置也算不错,按理生意不会差,却也是穷得连被子都换不起新的。那么,这些年他们贪的钱财都去哪了?”
“这些年?”蒋铭重复了这几个字。
“蒋大人既是并州人,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楚玉离道。
“我自然明白。”蒋铭叹了口气,直接了当道:“十年前,并州闹饥荒,死了那么多人,陛下圣明,不可能不下令开仓赈灾,可百姓一粒米都没到手,想来都是进了薛仲卿的肚子里。”
“可粮食毕竟不是钱,也不能打着官府的名头直接卖给百姓。薛仲卿只能靠着官府的威慑力,将这些粮食强行卖给并州的粮商大户,自己收了银子,至于其余的粮食,就由着商户们自己处置。”楚玉离缓缓说道。
蒋铭接着道:“商户们为了弥补自己买粮的亏空,便将粮价抬到更高,有钱的百姓砸锅卖铁花高价买粮保命,买不起的,只能活活饿死……这……”
他说到这里,恍然间脑中触及了什么东西——这些话他觉得似曾相似。
“这不就和新政一模一样吗!”蒋铭一个激灵,道:“我上个月写的奏折,正是要揭发这个。”
楚玉离道:“是,一模一样。自古以来,官府有权,商户有钱,但权势为天,官毕竟死死压着商,薛仲卿自认为索家是不倒的泰山,又要故技重施了。”
“他……”
“他这是在作死。”楚玉离答道。
“……所以,陛下派你来并州,并不只是为了查新政的政绩,更是为了查清楚十年前灾荒的真相?”蒋铭反应过来,感动道:“陛下圣明!”
楚玉离心中觉得可笑,他怎么对那狗皇帝抱有如此大的信心和敬畏?
这其实也情有可原,楚玉离自小没接触过正经寒窗苦读的书生,并不知道“君父为天”这句话在这些读书人心中是多么根深蒂固的理念。
十年前,朝廷的赈灾银子数千万两,光是一个薛仲卿,几辈子都花不完,而索行简又老奸巨猾,绝不会收下这等大量的巨款,那些钱究竟去哪儿了?
若薛家十年前真得了那几千万两的赈灾银子,就算几个败家儿子挥霍,十辈子也挥霍不完,怎么如今又冒着风险来弄钱呢?
“我这几日托人打听到,薛仲卿是在饥荒后的第二年,就又做起了教坊的生意,和赵廷分红,这几年更是到处卖官换钱。他若真有几千万,何必如此敛财呢?他可不像是个嗜财如命的吝啬鬼。”
“你的意思是……”
楚玉离道:“也许十年前,那些赈灾银子,根本没有进薛仲卿的口袋里。”
蒋铭吃了一惊:“那还能去哪?商贩死的死,杀的杀,也不像是有钱的。”
楚玉离道:“那便是藏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商户们偷偷藏起来了?”蒋铭顺着思路,接着答道:“当初薛仲卿利用商贩,为自己敛财,商贩被人算计,也许并未打算把钱拱手让给官府。”
楚玉离点点头,“有些商户们不肯交钱,惹得薛仲卿起了杀机,将那些不听话的商户好一顿整治,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有的甚至抄家问斩。那些商户自然也不会任由倒霉,便暗中将卖粮的银钱藏了起来,宁可死,也不便宜了姓薛的知州。”
蒋铭想了想,道:“这样捋下来,倒也说得通,但这毕竟不是写戏本子,光凭你我在这里瞎扯,怎知事情真假?”
这些事情,当然是真的。
当时李子默交给他的一箱子记录里,就明明白白写着,薛家并未拿到那巨额银两,而是被几家商户分别给藏了起来。
李子默当时秘密调查此案,并未直接找到那银两的下落,这些数字,只是他暗中采集薛家和那些商户的账簿,经过计算、整合,最终推断出的结果而已。
楚玉离相信李子默的推断,但旁人不一定相信。他必须找到更直接的证据。推演得出的数字可以被反驳为污蔑之言;人证如丁昀之流,也可以被收买或威胁而改口;唯有找到那些银子的下落,找到实实在在的物证,才是真正铁证如山。
但楚玉离不想告诉蒋铭这些。
他只道:“是真是假,大人明日随我去那几家商户宅院里探一探不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