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茗带人赶到时赌场时,只看到散的满地都是的桌凳银票,一个浑身是血的小伙子揪着另一个小伙的衣领,疯了似的正朝脸上揍,龙鼎寨的兄弟在边上吆喝着,但根本劝不住架。
“你是哪冒出来的,那群人怎么没把你也弄走?”谢与呸出一口血痰,“我操.你的,瞎搞什么?!”
说话间又是一拳头抡过去,鼻血瞬间喷涌而出,赵钦踉跄着后退几步,却也不还手,低着头咬牙不语。
“干什么干什么!大半夜发什么疯?”
裴茗见状忙冲上去拉开两人。他是带着县衙的差役来的,听说赌场有人打架斗殴,还以为又是因着招安的事闹矛盾,于是看向一旁袖手旁观的杜冲,质问道:“杜大当家,您这前脚刚接了朝廷的保义郎,后脚就带人来赌场闹事,你可真够给朝廷面子的啊。”
“老子稀罕当这破官?”没想到杜冲一点就炸,怒道:“你们朝廷这帮狗娘养的,使诈把哥们骗过来,软刀子硬逼着把我干儿子绑走了!”
“我操了,就知道你们这帮拿俸禄的没一个好东西,一肚子阴谋诡计,今儿弄走我干儿子,明儿是不是就把我这帮兄弟全灭了?操!老子不干了!”
他一边骂着,一边从怀里掏出那块钦封的保义郎铜腰牌,咣当一声扔在地上。他身后的弟兄们也一窝蜂举刀起哄,“不干了!不干了!”
裴茗没顾上理会那些令人头疼的土匪,他捕捉到一个不好的讯息:“你把话说清楚,楚玉离被人带走了?谁干的?”
“你问他啊,”杜冲指着赵钦,“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几把来头,能把皇家的暗卫招来……”
“是我的疏忽,裴统领。”赵钦随手抹了把鼻血,低着头,神色竟有些冷峻,“我没想过李金章会投奔飞影阁……是我的错。”
裴茗大惊:“飞影阁?他竟敢去勾搭飞影阁的人?”
裴茗想起来那日李金章在龙鼎寨大闹一场,事后被亲兵喊回了府衙。沈穆遣退了旁人,跟李金章单独谈了许久,之后李金章独自推门出来,却神色恍惚,手里捏着柄匕首——那是沈穆让他自行了断。
当时门外摆了几十具尸体,都是些自愿跟着李金章去龙鼎寨剿匪,最后死于乱斗的兄弟。烈日当头,李金章在那十几道白布前扑通一声跪下,掩面而泣。裴茗等人在一旁看着,也不敢多言。
就在此时,却见李金章举起匕首,猛然插向自己左眼。
寒刃被烈日镀上银光,只听噗滋一声,鲜血喷涌而出,周遭人皆大惊。
“将军,这次我遭蛮子算计,冲动行事,罪无可恕。”李金章一字一句,对着紧闭的房门呼喊道:“只是亡灵无辜,那些被蛮子污蔑而冤死的兄弟们,还等着有人还他们一个清白。我这条贱命死不足惜,但求将军宽余我最后的时日,待我去寻了那些幕后黑手报仇雪恨,您就是将我千刀万剐,我李金章都毫无怨言!”
他说话时用手捂着左眼,血顺着鼻梁蜿蜒而下,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仿佛觉得自己是那含冤受辱的忠贞之士。
周围的士兵面面相觑,皆生恻隐之心,裴茗也动容了,有意去劝。这毕竟是宋琛的老部下,如此绝情,恐怕会让宋将军旧部寒心。
“您今日杀了他,改日军中都会传,李金章是因为去为难楚玉离而被您处死的,这岂不是让小玉离从此落人口实吗?”
也许是这句话让沈穆有了一丝动容,裴茗劝了很久,再推门出来,手里捏着一张削去军籍的弃用文书。裴茗叹了口气,对满脸颓然的李金章道:“主子让我转告你,事不过三,这是他最后一次饶你性命。以后别再说你是西北军的人了。”
李金章险些把后槽牙咬断。他砰的一头磕在地上,满身血丝的右眼盯着紧闭的屋门,那声“多谢将军宽恕”却颇有些咬牙切齿。
赌场里一片狼藉,裴茗顺手抽了个没断腿儿的木凳坐下来,懊恼地一拳捶在桌上,“李金章这没心肝的白眼狼。知道主子跟皇帝不对付,成心去找飞影阁的人。我也真是瞎了眼了,那天居然还为他求情!”
赵钦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忽然看向裴茗,问:“方才我听李金章说,小皇叔跟蛮子关系匪浅,甚至曾经跟一个蛮子勾结,秘密研制火药。这是真的吗?”
裴茗反应了片刻,摇头:“他不是这样的人。”
赵钦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他用手捂着青紫的颧骨,神色十分黯淡,“我这些日子一直执拗于纠察真相,但总到关键地方就忽然断了线索。若这并非巧合的话,那就是身边人出了问题……是我的疏忽。”
裴茗没太明白他的意思,赵钦却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我想,我知道该去找谁问清楚了。”
***
与此同时,雍州之南,乌柏县。
夜色苍茫,山峦起伏连绵,犹如蛰伏的巨兽,盘踞在夜幕之中,随时将露出獠牙,将这一片村落吞噬。
这是乌柏山脚下一片偏僻的村庄。迷蒙夜雨中,遥遥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沉睡的村庄中异常空寂,最终止于一声勒马。夜色中,一人落翻身下马,走进了村落深处一座废弃的土房。
扣扣扣——
院内的人似乎早已等待许久,敲门声方一响起,木门就立刻被人从内推开。
门内之人警惕的看了眼四周,才低声道:“将军请进。”
沈穆把马缰绳递给手下,自己顺手摘下了笠帽。他身上还披着蓑衣,风尘仆仆,乃是一路马不停歇,连夜赶到的乌柏县。
亲兵引着沈穆走进院内土坯房,低声汇报:“张景初今日一早去了县衙,把那几个鸦片厂里的疯子从大牢里提了出来,一路带着人赶来这里,也不知要搞什么名堂。属下知道主子您要问话,便自作主张把人都堵在了这村子。”
说到这里,亲兵有些棘手的指了指屋内:“但似乎有点过火了,弄得丞相大人半夜气得直跳脚,这会还在发火呢……”
就在此时,门内十分应景的传来一声摔东西的脆响。亲兵默默咽了口唾沫。
“无妨,气死他算我的,”沈穆安抚的拍拍士兵的肩膀,示意其余人都守在院子里,自己推门进去。
村野土坯房,十分简陋,久经风霜的木板门吱呀作响,关上后依旧隐隐漏风,看样子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而屋内的张景初张大人,则穿着藏青色粗布马褂,一副山野村夫扮相,一脸铁青的抄着袖子坐在炕头。
他面前炕桌上摆着个小红炉,上头正温着一壶子酒。
“姓沈的,你真当自己是西北土霸王了是吧?”张景初一见他,立刻砰砰砰怒拍桌子,“你胆大包天!”
沈穆随意嗯了一声,踢开地上的碎瓷碗,若无其事坐在了炕桌对面。桌上热着酒,是温热的,一路上淋了雨,喝起来很是舒坦。他把温酒饮尽,空碗丢给张景初,“慢慢砸,不够这里还有。”
张景初青筋暴起。
“你到底想干什么?马不停蹄的追过来,讨老婆都没你这么赶的。”
“少跟我提这个,”沈穆面露不悦:“以为我乐意见您这国字脸?”
张景初抄起那空碗,猛砸在地上,“姓沈的,你就来专程来给我找不痛快吗?”
“专程不至于,只是有些事情想不太通罢了。”沈穆慢吞吞从怀里掏出封信笺,放在小桌上,“我弟前几日来信,你在浙江收了八百七十万的税银,其中杭州、苏州、湖州等五个州的税银全当做赔款,共计七百三十余万两。但你给蛮子上缴的明面上的两浙一带的税银却只有五百三十万,少了整整三成。那少交的三成税银,飞哪儿去了?”
张景初一开始还一脸无辜,看了沈霖的信,却坦然笑了:“我怎么忘了,你还有个坐镇杭州的好弟弟。”
说罢,他又感叹般啧了一声,“怎么我那弟就忒不争气呢?”
他弟弟乃是前御史大夫张忠祥,后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被张景初给罢免了,如今赋闲无事,整天在家鬼混。
张景初摇头叹气:“我们老张家,以前在东北也赫赫有名的,后来发现迁到京城,我老弟没见识过东北人,整个一京城纨绔。我以前巴结皇帝,把什么茶艺、修道学了个遍,没成想先帝一不留神嘎嘣没了,改朝换代一下子我这又不招人待见了!我不像你世家显赫,又能文能武的,朝里翰林院的儒生海了去了,我但凡不上点心,一辈子都没出头之日。你说我混到今天这模样容易吗我……”
“别在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沈穆面无表情打断:“明摆了自己野心勃勃,还怕别人说道吗?”
“……”张景初看苦肉计无效,立刻敛了哭相,哼声道:“怎么的,你大老远跑来,就为这点破事儿兴师问罪?只是沈穆,你也没清白到哪儿去吧?我今日一来,才知道这座鸦片厂规模远比上报的要大得多,照这个产量,销毁的赃款少说也得这个数,你可是只给朝廷上缴了二百万两糊弄。你这急匆匆跑来,也是心虚怕我查出什么吧?”
沈穆却完全不吃他这一套,理直气壮道:“你还有脸跟我提?你看看那户部的扣搜样儿,我不自谋出路,等着底下百姓喝西北风吗?”
“既如此,你我五十步笑百步,都是干的一个勾搭,何必自相残杀呢?”张景初不为所动,顺杆爬道:“我早都跟你说了,很多事情我实在身不由己。既然你我都不清白,赔款的事就一笔勾销,你莫要再问东问西。”
“一笔勾销?这两年我在西北跟驴子似的操心这操心那,好容易让赋税多了三百万两,全上缴国库了。你他妈跟我说一笔勾销?”沈穆也砰的一拍桌子,震得酒壶叮啷作。
门外守着的士兵一脸狐疑——这俩人在屋里酝酿着打架互殴呢?
沈穆冷声道:“今夜这里也没别人,你别整那些忽悠人的,那些钱你拿去跟十三行的奸商做交易,买了什么?别逼我亲自动手,真查出些什么就不好看了。”
“沈柏安!”张景初恨不得掀桌子了:“我警告你!那件事不是你管得了的,别不自量力!亏得我来时飞影阁的人没跟着,否则你今日死定了!”
“听你这意思,跟皇帝有关?”沈穆说着,却看张景初神色一动,半天没回话,便知是十有**了。他点点头道:“既然是皇帝的意思,他怎么不派他的皇家暗卫私下去办,反倒叫您千里迢迢忙活这一趟?”
“你怎么知道没派?”张景初没好气的说:“陛下前些日子一直派人跟着,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也就这两日,飞影阁的人忽然都撤走了,说是另有任务,我这才得空偷偷来一趟乌柏县。”
“任务?什么任务?”不知道为什么,沈穆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我哪知道?”张景初烦躁道:“你别耽误事儿,我来此乃是正事!”
“把那几个疯子悄摸弄走,就是您的正事儿?”沈穆点头道:“也罢,抛开不提。您在乌柏县,可查出什么了?”
提到这事儿,张景初略微消了火气,音量也小了些:“这也是陛下的意思,飞影阁的人收集到情报,有疯子从废弃的鸦片厂跑出来,说是朝廷的人,却被指认是以往兵火局的人,怀疑有人在此地暗中造火药。”
“哦?”
“县衙审问了半天一无所获,我便暗中把人提出来,让他沿着鸦片厂指认回忆,以为能有些效果,结果还是不成……那几个现在就在侧间的柴房里绑着呢,我派了人看着,没成想却被你的人螳螂捕蝉围住了。”说到这里,张景初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哎对了,我瞧着这里头其中有个人很是眼熟,很像以前兵火局的一个主事,你正好来了,帮我认认。”
不一会儿,士兵们押着那疯子进屋,皆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条。个个蓬头垢面,神色呆滞,打骂问话一概没反应,果然是几个货真价实的疯子。
张景初指了指人堆最后面那个瘦的跟猴儿似的身影,上前指了指:“哎,对,就是他,你看像不像?”
士兵把那人揪出来,扯着头发掰起脸,沈穆仔细瞧了瞧他样貌五官,顿时一凝——此人正是两年前失踪的兵火局主事,方敬鸿!
两年前京城北郊事发,皇帝下令斩杀兵火局工匠,独独留他一命,只因此人曾偷窥得新型□□。皇帝下令将其秘密押往杭州新京,怎料半路被人截了囚车,至此下落不明。
他怎么会离奇的出现在废弃的鸦片厂里?还疯疯癫癫的?
沈穆面色凝重的看向张景初。后者解释道:“我猜测这鸦片厂里头藏着秘密制造火药。但这村落据县丞所言,全民皆是匪,吸鸦片的过了八成,这两年有所收敛,却依旧凶残狠毒,官府都退避三舍。我不想打草惊蛇。这几日只好偷偷扮作过路山夫,偷偷住在此地,暗中摸索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真疯了?”
沈穆蹲下身,用刀鞘挑起那工匠的下巴,上上下下打量着,神色间明显有些怀疑。
方敬鸿本就是个只知道造火药的二愣子,如今也不知遭了什么变故,见他拿着刀,顿时吓得直哆嗦,嘴角抽搐般开开阖阖,好似中风。
“谁知道呢,”张景初道,“只怕还得找个郎中仔细验验。”
毕竟,装疯卖傻之事并不罕见,是真是假,此时谁也辨不清楚。
“行,那这样,明日一早,我跟你一同去鸦片厂里走一趟。”沈穆站起身,示意手下把人绑回柴房。
他坐回了炕上,半靠着墙头,凝神思索着近日的桩桩事情。就在此时,忽然听得屋外极细微的脚步之声,几乎是条件反射的绷身一避。下一刻,只见他身后土墙里,倏然插进了几把柄刀锋!
“闪开!”沈穆抬头一看,张景初那身后也冒出了几把寒刀,立刻踹起小几,挡住那片刀锋,同时把张景初拉到一旁躲避。
砰!
下一刻,他身侧那面饱经风霜土墙竟然被刀硬生生劈开个大洞,数道黑影闪电般从墙洞里钻进来,直闭屋内几人!
门外沈穆的手下听到动静立刻推门而入,与那群黑衣人缠斗起来。张景初躲在墙根大气不敢出,猝不及防耳边又一柄长刀穿透土墙扎进来,吓得他一哆嗦,下一刻被沈穆猛地抓住肩膀,甩到了门口,“保护好张大人!”
亲兵们立刻把手无缚鸡之力的丞相大人护在身后。与此同时,屋后忽然一个人影破开窗户翻身而入,一黑衣人抓住那疯癫工匠的肩膀,把他拖出窗外。
他们要劫人!
沈穆神色森然如寒铁,顺手抓了个碎瓷片,凌空轮过去,咔嚓扎进那人脑门。工匠便顺着墙根翻滚在地,却又被另一黑衣人抓住胳膊,往窗外跳。沈穆想也没想伸手拽住那黑衣人脚踝,把他拖下墙根,黑衣人飞起一脚想踹开他,却被沈穆抢先一肘子劈在膝窝,黑衣人嗷嗷一叫,手上也松了劲儿。
沈穆把那工匠拽到身后,示意手下把他弄走,自己迎面又干翻了几个黑衣人。
就在他没防备之时,那工匠站在他身侧,忽然掏出一柄匕首,闪电般朝沈穆偷袭而来!
“柏安!当心啊!”
张景初缩着脖子一声惊呼。那一嗓子喊的可真是情真意切,沈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闪身一避,后退两步,定了身形,立刻又抬手去抓那工匠,几个黑衣人却已经扑过来,把他团团拦住。
就在这僵持之时,却见那疯疯癫癫的工匠忽然抬头,隐晦的朝他一笑:“沈将军,您不想知道,当年火药下毒之事的真相吗?”
沈穆神色一凛。
好啊,果然是装疯卖傻!
刹那间的出神,那群黑衣人已经携着工匠跳出窗户,朝村落东侧的小路逃去。
沈穆暗骂一声。原本他不会这般头脑发热,但那工匠最后那句话实在太有诱惑力。
张景初惊魂未定,支着两根面条腿,颤颤巍巍挪过来,“柏安啊,今夜幸亏有你在。这哪里冒出来的刺客,我竟半分察觉都没有……”
“默军。”
“什……什么……”
“你们留在这里,保护好丞相。”
沈穆面色很冷,让亲兵留下来,自己急步出了院子,看那村落东侧小路尽头,正是乌柏山被查封的鸦片厂所在地。
三更半夜,这穷山僻壤的村落里鲜有人家,周遭阴森冷寂,蒙蒙细雨里,不远处的乌柏山仿佛笼在可怖的瘴气里,谁也不知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又是这种老套的把戏……也好,我奉陪到底。”
他冷哂一声,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一甩马鞭,直接朝着那些远去的黑影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