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沈穆来的那天晚上,楚玉离把谢与打发走后,就没再看见过他。
他原本并不担心什么,谢与本就是行踪不定,来去自由的江湖散客,怎知大半夜被人告知他被仇家围堵在了城西一家赌场里。
楚玉离二话不说就赶去查看情况,杜冲挂念他宝贝儿子,自个酒也没醒,迷糊糊的带了十几个弟兄也跟着去了。
砰的一声杜冲踢开赌场大门,只见里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看热闹的人群一窝蜂的围在角落里不敢动作,一年轻小伙子被人被一群手持粗棍的汉子围在赌桌之间,鼻青脸肿的,身上全是血,几乎辨认不出样貌,腰杆微微向右躬着,一手捂着侧肋,看样子已被打断了几根肋骨。他半靠在墙角,依旧咬着牙,眼神凶狠,就像被围困的野兽,来一个揍一个,十几个汉子都没能把他拿下。
一个汉子猛地抡起棍子,朝谢与天灵盖砸,砰!
爆开花的却不是谢与的脑袋,那汉子一手抄着棍子,僵硬着扭头,扭到一半就直挺挺倒了下去,后脑勺的血簇簇喷出。
杜冲顺手把刀拔出来,挡在谢与跟前,跟这群人干了起来。场面非常混乱,赌场的老板早不知道窜哪儿去了,杜冲带着小弟拦住那群来路不明的汉子,楚玉离把谢与拖到墙角,扫视四周,发现领头的竟然是李金章,而他身边还有一个熟悉的人影,竟然是赵钦!
“住手!”赵钦也立刻认出了他,“你、你怎么在这里?”
事情原本是这样的,当初驿站惊马之事虽然暂时落定,但那位王队长死的着实冤枉,其家眷凄苦,便仍在暗中调查此事。算来也有些时日,却是一无所获。后来问道黑皮胡同药店老板被杀之日,有个人曾经在当地徘徊,几番打听确认,就是谢与。
楚玉离发现那些围攻的都是李金章的人,赵钦慌乱解释说:“李大哥被罢了职,也同情王队长的遭遇,特来助我,我还以为此人乃是龙鼎寨的土匪,便设法把他围堵在此处……”
“你弄错了,他确实去过黑皮胡同,但是为了找我。”楚玉离皱着眉解释:“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把他放了。”
“那便是跟你有关了?”李金章追问道。他没了一颗眼珠子,左眼带着皮眼罩,胡子拉碴,十分落魄,乍一看比杜冲还像土匪。
杜冲有些心虚——这件事深究起来,跟他山寨里兄弟脱不了干系。他不愿多提及此事,便先发制人指着人吼道:“李金章!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今日我是为报龙鼎寨之仇!你如今落魄了,连县衙的差事也丢了,带着这群兄弟闹腾,把那些追随你的兄弟往绝路上逼,你有什么脸被叫大哥?”
李金章指着自己带着眼罩的左眼,“那日是我鲁莽,遭了人算计,我自愿剜去一眼,正是为那日的错事的代价。但有一件事我没有弄错——”他看向楚玉离:“你绝非清白。十多年来,暗中与蛮子勾结制造火药,再到两年前给□□下毒,坑害北郊几万人。你敢说,这些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场顿时鸦雀无声。
楚玉离缓缓笑了,“你还真是对我恨入骨髓。说吧,又搜罗到什么证据?”
李金章从怀里掏出一个泛黄的书卷,丢在他身上。那书卷看来有些年头,书册早已泛黄卷边,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批注,封面十分简朴,只有“万机神毕”四个篆体大字。
“从你六岁进了教坊,有个蛮子暗中支持你研制火药,你出不了教坊,他帮你采料,试验,你推演,搜集资料,前前后后将近八年。直到后来,你阴差阳错之下被索丞相选中送给沈将军,这计划也就暂时终止。你办事非常谨慎,每次推演完毕后都会当场把资料全都销毁,但独独留下了这本《万机神毕》。后来你仓促之下被人带走离开了并州,这本书也就遗留在了教坊里,被人当做废纸丢弃,后来你杀赵廷,还特地去寻过这书,没有找到,便逐渐放弃了。但你不知道,这本书被一个拾荒老人捡走,几经辗转到了我手里。这上面有你多年来研制火药的笔记,成了揭开一切秘密的关键。”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楚玉离一直毫无反应,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只是缓缓俯身捡起那书,细细抚摸着上面的褶皱,仿佛安慰一个孤独的老朋友。
是的,这上面有很多年前他留下的笔记,至于为什么舍不得销毁,大约是内心深处想纪念那段时光吧。
那些孤独、绝望的深夜里,唯一的安慰。
杜冲和谢与完全听不懂李金章在哔哔些什么,赵钦目瞪口呆的听着这些隐晦的真相,嘴唇微微发抖,看着楚玉离,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楚玉离的表情却十分平静,甚至称得上有些寡淡,他抬头看着李金章,很久后才点点头,“单凭你,没那么大本事查这么深。谁在背后助你的?”
他扫了眼赌场四周,淡淡道:“反正今日我也跑不了,有种出来露个脸。”
赵钦觉得他是不是魔怔了,怎知片刻之后,阴影里竟然真的响起一阵沉闷的脚步声!
赵钦猛地扫视四周,才发现偌大的赌场四个门不知何时都被人锁死了。而黑暗中忽然冒出了一群身着玄色制服、气度不凡的暗卫。这些人一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训练有素,腰侧挎着绣春刀,胸前别着铜印,上面有篆刻的“影”字勋章。他立刻认出了,这是大名鼎鼎的皇家暗卫——飞影阁。
“飞影阁阁主亲自出面,真是给我面子了。”楚玉离眯起眼睛,看着那首领胸前的徽章。
那位当先的飞影阁阁主抱拳道:“小昭王殿下,圣上一直苦寻您的下落,但一丝一毫的踪迹都寻不到,这样的实力只有默军能做到。李金章所言不假,而你跟蛮子关系实在匪浅,不禁惹人怀疑。这其中牵扯过多,还请您配合回京,把其中缘由当面跟陛下说个清楚。”
“只是想不到飞影阁堂堂天下第一暗卫,也忌惮沈穆,非得把他支开了才肯动手吗?”楚玉离冷笑着,顿时明白了之前一切疑虑和不安。
“沈将军一代战神,陛下自然还要用他镇守西北边疆,自然不好当面动手伤了和气。”阁主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赵钦,缓缓抬手示意手下上去拿人,“还有这位四殿下,陛下顾念他心性纯良,特留他性命,怎知他竟暗图篡位,竟然暗中投奔了西北将军府。真当陛下没脾气吗?”
赵钦后脊发凉,这才意识到今日被皇帝算计,难逃一劫,眼瞧着飞影阁的暗卫按着刀柄步步紧逼,他惊恐之间,软着腿踉跄着往后退去。
“慢着。”就在此时,楚玉离却出声喝止:“何必把事情做这么绝呢?有些话我想单独跟阁主说。”
那阁主思索片刻,做了个请的动作,引着楚玉离去了赌场内间的茶歇室。
“小皇叔有何指教?”那阁主好整以暇的给楚玉离递上一杯热茶。
楚玉离淡淡道:“阁主是个聪明人,最近这桩桩事情您也看得一清二楚。我已查明有官员觊觎南面新开通的商道,此人尚未露面,今日你贸然抓了我,他们打草惊蛇,便再不会轻易有所动作。”
那阁主似乎觉得非常好笑,“这跟在下有何干系?”
“龙鼎寨的叛徒杜雷屡次拉拢土匪,意图掌控商路,他背后之人究竟是谁,想必陛下也在派你们飞影阁的人暗中调查吧?”
“你猜的不错,”阁主不动声色道:“但我飞影阁内部极其复杂,我只管我该管的,剩下的不归我管,也不劳小皇叔您操心。”
“我只是好心提醒您一件事,”楚玉离端着那热茶,却未饮一口,而是倒了些许在桌案上,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案上轻轻画出几道地形图,“原先南路不通,过了巨灵关之后,丝路是无法经过益州的。而若将白岭山划为新关隘,接通南边两条丝路,丝路便能一路往南直通漓河,漓河下游百余里,便是是巴蜀总督在益州新通的漕运渡河。因此,开通新商路,对谁获利最大,谁就最有嫌疑。他巴蜀偏安一隅,为何执意要夺取丝路的管辖权呢?您就不好奇,上官家想做什么吗?”
“哦?”阁主眉头微微挑起,“您这话别有深意啊。只可惜卑职不过一小小暗卫,奉皇命办事,这些明争暗斗,丝毫不在卑职职责之内呢……”
“你今日装聋作哑,他日若真酿成大祸,皇帝怪罪下来,你却是有苦难言了。当今皇帝喜怒无常,阁主跟在陛下左右,更是熟悉他秉性,这种事情也并非罕见吧。”楚玉离缓缓道:“今日你贸然抓我,搅乱了西北的局势,陛下很有可能会怪罪于你。但若顺便帮他解决了隐患,岂不是功劳更大。我看阁主行事作风稳妥周全,仅仅当一隐于幕后的暗卫实在可惜,何不借此机会由暗转明,堂堂正正当个武官?至于赵钦,若我猜的没错,皇帝似乎没有下令要你们捉拿他罢?既然如此,何不卖他上官家一个人情。赵钦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就凭他敢跟着李金章来这里,他根本想不到自己被人当靶子耍。这样的蠢货,就算放了,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阁主盯着那道道水迹,沉思良久,终是神色复杂的点头道:“小皇叔真是巧舌如簧,难怪陛下如此忌惮你。也罢,就依你所言,赵钦我可以放,但今日你必须跟我们走。”
赌场大厅里,众人都被飞影阁的暗卫看押在最中央,过了片刻,见楚玉离走了出来,却没有上前,而是沉默的站在一旁,身边被几名暗卫死死围着。
谢与猛地从墙角窜出来,抡起拳头砸向身前阻拦的暗卫,却被人一刀背拍在肚腹。他躬身喘息着,朝楚玉离急声喊道:“别跟他们走……我打得过他们……”
楚玉离神色有些不忍,也不顾周围的阻拦,慢慢拨开人群,走到谢与身边蹲下身。
谢与疼得浑身哆嗦,断断续续道:“对不起,离,都怪我来赌场……被人算计……”
他那日被楚玉离打发离开后,觉得受了冷落,生了一整天的闷气,夜里百无聊赖,便半夜拿着那锭银子跑去赌场喝闷酒,后来喝醉了,迷迷糊糊才发觉自己被人堵了起来。
“我只是……生闷气……我不想……总一个人……”他死死扣着楚玉离的手,语无伦次的说着,眼角竟然缓缓淌下泪,顺着满是血的脸颊静静滚落。
他记得楚玉离之前骂他,说他像个三岁小孩一样叽叽歪歪,他以为楚玉离不想让他跟着是嫌他烦。他也不想总去烦别人,可是每当夜幕降临,街上的人逐渐稀少后,他茫然的看着四周,除了楚玉离在后山的小院,他真的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还能去找谁说话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楚玉离的手背被谢与攥紧的指甲扣得发白,血珠顺着谢与的胳膊滑进他的手腕。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柔无比,“对不起,我不该随便打发你走的。”
谢与脑门上先前被棍子砸出了一个血洞,正在突突往外冒血,楚玉离掰开他的手,扯了自己衣角布条,耐心的帮他包住额头,低声叮嘱:“你流血太多,让杜冲带你回去,先把血止住。”
包扎完之后他把谢与扶起来,偷偷把一个钥匙塞进了谢与手里。谢与慌乱间抬眼看他,却见楚玉离随意笑了笑,用指腹抹掉他的眼泪,神色平淡如常:“都说了别跟着我,我自己就是个大麻烦,你跟着我早晚倒血霉。”
他其实早有预感,自从那次耶律希离开后,自从他发觉监视者他的默军无故消失后,他就知道自己估计要倒霉了。关于这些他早已有心理准备,虽然自己势单力薄,身边豺狼虎豹环绕,但只有有一点机会,他就一定要让那些讨厌的人不好过。至于那些封尘的旧事突然被翻出来,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他忽然想起那天早上沈穆吃了他的一碗面,但是因为找不到筷子,沈穆只能端着碗把汤汁喝了个干净。第二天他特地去街市上买好了筷子,做了好些菜等着,却没等到沈穆再来找他。
不过也没什么遗憾的,那天晚上发觉沈穆一直在等自己时的惊喜,以及那个情不自禁的绵延的吻,对于他来说,有这些就足够了。
原来他所需要的只是那么一点点温情,只需要一点点,就足够他支撑自己走下去。沈穆说他铁石心肠,他当时觉得荒唐,事后回想起来好像确实如此。也许是情绪压抑久了,就会变得麻木吧。
“小殿下,咱们按规矩办事,多有得罪了。”
楚玉离退回暗卫之中。那阁主话说的恭敬,底下人动作却毫不留情。两名暗卫同时发力拍在他后背大穴,他周身猛地一震,浑身顿时没了力气,任凭自己被人挟着胳膊,半推半搡着往外走。
那头杜冲还没弄清楚情况,却见他们一副缉拿钦犯的派头,顿时大骂一声艹,拎着砍刀就往里冲,但飞影阁的暗卫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龙鼎寨那些人根本近不了他们的身。眼看着这群土匪紧追不舍,暗卫们也动了杀心,最终还是谢与冲上去拦住了杜冲:“没用的,这些人……咱们根本不是对手,根本……没办法的……”
他懊恼的站在原地喘气,一拳砸在墙壁上,手背的青筋暴起如蚯蚓,看上去狰狞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