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一楼。
刺客已被逼至角落。
方才杜雷遇刺,一楼已经乱作一团,此处毕竟是叶府,立刻有叶可宁亲信手下将众人团团围住,却也不敢再进一步有所指令。反倒是杜雷手下那位名唤王兴的,当机立断命人把那刺客逼至死角,又命人堵住二楼,有意想控制住在场一众有权有势之人。
这王兴正是那日在客栈内准备给杜冲下迷药的那位,他心知老吴的死是自己一手挑唆的,今日若不斩草除根,他日杜冲知道了真相,必定把他剁成肉酱。
“给我当场杀了他!得手者重重有赏!”王兴挥霍着手中砍刀,豁了命的吼道。他这么吼,一是给手下涨气势,二来也为自己壮胆。
砰——!
杜冲用满是豁口的砍刀重重拍上最前面一人的脑壳,顿时脑浆爆裂,血溅三尺。他扯下脸上面罩,刀锋对着王兴,恶狠狠道:
“今日被自己寨中兄弟擒获,可真是八辈子也料不到的荒唐事!王兴,你这狗日的胆敢杀我,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王兴索性豁出去了,一面叫叶可宁手下再调人手前来支援,同时命人把在场官员全都驱赶到墙角不准妄动。
一排砍刀当头罩下来,在场的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见状也都敢怒不敢言,蹲在墙角瑟瑟发抖。
那头杜冲也已经被擒获,被五花大绑押到跟前去,却仍不老实,在那里骂骂咧咧,那眼神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王兴倒来了兴致,用刀背拍拍杜冲的脸,得意的笑道:“大当家的,今非昔比了!”
“我日你个**的王麻子!”
王兴也不理会,反倒是看向二楼,若有所思的原地踱了几步,似乎在揣测斗室内的状况。终于他还是不肯放过这好机会,决议再赌一把,指了指前头一派汉子,道:“你们,随我去请沈将军。”
说是去请,却带着这十几名武功高强的汉子,倒颇有些逼迫的意味了。
“这……你这胆子也太大了吧?”叶可宁手下踌躇道。
“富贵险中求!你懂个屁!”王兴狠声道:“如今大家被困于湖中央,周围都是我们的人。叶可宁他们八成已经被毒杀,而沈穆又是单枪匹马来,不带一兵一卒,这便是天助我也。今日他自投罗网,就休怪我不客气!”
“你说对也不对,罗大人?”王兴说着,忽然指了指墙角蹲着的一位官员,“你不是整日担惊受怕被沈穆查出来你那些腌臜事?借着今日好机会,逼他当众妥协,答应绝不彻查鸦片之事,他大将军一言九鼎,难不成还能出尔反尔?”
那罗大人被当众指出与土匪头子有勾连,早已面红耳赤,他踌躇片刻,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忽然,湖内忽然冒出一阵咕噜噜的水花翻动之声。
“什么声音?”王兴谨慎的向湖面望去。
话音未落,只见轰的一阵水花飞溅,孤岛周围忽然冲出一圈黑衣人,如破水蛟龙,腾空而出,踏着水花直接飞入大殿内。他们身着玄色轻裘,手执长刀,个个训练有素,一看便知是军队中人。
“水下……水下全是沈穆的人!”叶可宁的手下大叫道。
这些玄甲士兵足足有近百人,个个身手了得,顷刻便来了个反包围,将场面镇了住。
紧接着便听见裴茗的声音,“等的便是你自投罗网。”
“还有你们!将刀对准朝廷命官,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吗?”裴茗一声威吓,叶可宁手下顿时心中一惊,吓得丢掉了刀,跪下磕头饶命。玄甲士兵立刻冲上去,把孤岛围了个密不透风。这上头全是西北有头有脸的人物,方才都受制于王兴这无名小卒,原以为今日凶多吉少,不料突然来了个反转,不禁让人惊叹,甭管江湖再赫赫有名的帮派,对上军队这块硬铁,也都是蚍蜉对大树。
在一细想,这倒是像极了沈穆在西北的一贯做派,雷厉风行,一刀见血。
看着这群玄铁将士,大家只觉威严肃穆,认出这是西北八大营之一的玄翼军,是宋琛和沈穆早年建立起来的特种部队,统共不过五百余人,专门用来执行特殊任务。
只是他们不知,这玄翼军还有另一层身份,便是江湖上那不显山不漏水的云兴阁。这些士兵,大多时候都在军营里听候调遣,但遇到一些需要隐匿身份的任务,便以云兴阁的身份出手。这只精锐由宋琛首创,沈穆接任后逐渐形成规模,在战场上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去年沈穆返回京城,表面将玄翼军遣散,实则暗中转至云兴阁,交由宋敏初管理,这倒是省了他许多精力。
裴茗镇住了大殿内混乱场面,立刻预备带人上二楼请见主子,宋敏初见他动作,才想起什么,“那琵琶女就在二楼,快擒住她!她是个鸦片贩子!”
***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楚玉离抓着门槛的手紧了紧,下意识想扭头离开,却发现已经走不了了。一群兵士已经将他堵在了二楼。
当先那人正是宋敏初,她看见楚玉离,立刻变了脸色,冷冷的瞧着他,“你为何在这里?”
再一看屋内,满地狼藉,那琵琶女衣不蔽体的躺在窗边,浑身狼藉,脖子上有一道鲜红的掐痕。
“好啊,你果然和她是同族。”宋敏初示意士兵上前将那琵琶女拧架到一旁,自己则室内踱了几步,讥讽说:“我早知道,你们都是一样的货色。”
“敏初,”沈穆皱眉打断:“不是叫你不要插手此事吗?”
“不让我插手?”宋敏初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听到沈穆这般语气对她说话。她气极反笑,指着那琵琶女道:“她处心积虑杀毒死这么多人,不就是为了十年前部落被屠杀之仇吗?”
“你是宋琛的女儿。”那琵琶女被士兵拧架到一旁,她看着宋敏初,却并未露出多少恨意,只摇头笑道:“我们族人报仇,从来不牵连后代人。你父亲屠我部落一千三百余人,他的仇,我已经报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宋敏初顿时激动起来,冲上去掐住她下巴:“我父亲的死跟你有关?”
琵琶女冷淡的笑了笑,并不回答,只自顾自道:“该报的仇都差不多了,只有一个人,自杀先死了,倒是便宜了她。既然如此……”
“当心!”沈穆看她脸色忽变,下意识呵道。
琵琶女忽然眼中阴翳一闪,她手中不知何时藏了根金钗,此时猛地发力,挣脱军士的钳制,朝宋敏初侧颈扎去。宋敏初毕竟是习武之人,飞速偏头躲过,同时伸手捏住那金钗,用力往外拽。怎料那琵琶女却忽然反握住她的手腕,换了个方向,朝自己咽喉捅去!
宋敏初瞳孔倏的一紧。沈穆立刻冲上去,将那琵琶女的小臂用力一拧,制住了她接下来的动作,但到底迟了一步,只见金钗偏了一分,已扎进琵琶女咽喉处,直接把气管捅了个大窟窿。
鲜血飚溅,喷了宋敏初一脸。
“你这……这疯女人!我没想着杀你!”宋敏初大叫着,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她手上一松劲儿,那琵琶女便彻底瘫倒在地上,喉咙里还扎着那金钗,发出嘶哑的呼吸声,像是漏气的风箱。
沈穆立刻将她抱起来,堵住她喉咙的破口,急声吩咐手下:“快去叫郎中!决不能让她死了!”
她喘息的厉害,浑身都在颤抖,沈穆按着她不让她挣扎,几名士兵急忙拖曳着着她四肢,准备将她架走。她身上被撕烂的衣服条条缕缕挂在身上,此时被抬起来,就更是什么也遮不住,全身的淤青和咬痕全都暴露于众。士兵们有些手足无措,沈穆命人给她裹了件外衣,她却忽然不管不顾的挣扎起来,像是发了失心疯一般,断断续续的哈哈大笑:
“姓楚的,你可看见了!今日我死……早晚……你也会……会……落得这般下场!”
她笑着,眼里闪烁着泪珠。楚玉离心中一紧,抿紧了唇,冷冷的看着这疯女人。
她艰难的呼吸着,脸已被血包裹了,正**的在地上抽搐着,一双漂亮的眼睛越过众人,死死的盯着楚玉离。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流进她白皙的肩窝里,她的下半身一片狼藉,有几道血痕顺着大腿根处蜿蜒到膝盖。那血是暗黑色的,像是腐朽了的玫瑰汁液。
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她曾经是个怎样的女子,又是怎样一步步走到如今的绝路上的呢?
那金钗捅的并不深,位置也不致命,此时她虽喘息的艰难,但也不至于当场毙命。几个士兵准备把她拖走,楚玉离却忽然道:“别白费力气了,她也中了剧毒,只怕比叶可宁他们死的更快。”
沈穆问他:“你知道解毒之法吗?”
楚玉离并不做声。
“若是知道,便快将方子写下来。”沈穆有些急切,“今日这群人要是都死了,麻烦可就大了。”
“能有什么麻烦呢?”楚玉离淡淡问道,“她费心思,付出这么大代价,只是为了给自己报仇而已,这有什么错吗?”
“小玉离,你在胡说什么?”一旁裴茗不可置信的说:“这群人死了,各大门派必定为争夺掌门之事斗得不可开交。如今西北本就不太平,这下子不是火上浇油吗?更何况,这琵琶女这些年来暗中改造鸦片,戕害了多少西北百姓,你难道还要为她说情不成?”
“她是鸦片贩子,十恶不赦。那你们觉得我是什么人呢?”楚玉离轻声问,“在你们心里,我也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么?”
他转而看向沈穆,“你说呢?”
沈穆皱眉看着他。
他好像憔悴了些,蓬头垢面的,眼窝深深的凹陷着,看样子这几天一直没休息好。身上穿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侍卫衣服,外头披着蓑衣,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滴水。沈穆慢慢走上前,想要把他头上那顶湿漉漉的帷帽摘下来。
楚玉离往后退了一步。
沈穆又上前一步,拉住了他,将那顶宽檐帽子摘下来,直接了当的看着他的眼睛。
“别胡思乱想。”沈穆温声道,“我只是想问清楚一些话,绝不会为难她的。”
楚玉离偏开目光,用力呼出一口气。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上前,从桌上倒了一杯酒,用酒把帕子浸湿,拉起沈穆的手,仔仔细细的擦拭起来。
“她周身皮肤都涂了毒,尤其是下身。接触过她的人,毒都会缓缓渗入体内。万幸,你没有与她……”他盯着沈穆的手,顿了顿,又道:“所以并无大碍。但她不一样,她给自下的毒量太多,得了解药也无用。”
周遭安静的出奇,只剩下琵琶女嘶哑的喘息声,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救治,她的呼吸越来越艰难。楚玉离说的不错,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黑色的血液已经顺着她的眼、鼻、耳缓缓流出。她死死的盯着天花板,眼里饱含了哀怨与解脱,那双漂亮的、冷淡的、琥珀色的眼睛,睁得极大,似乎有什么未了的心事,但终于还是渐渐失去了光彩。
楚玉离静静的看着她断气。耳边似乎又回响起方才在茶舍里,琵琶女对他说的话:
“你可听见了罢?别人就算心里不说,心里早不知怎样瞧不起你了。说到底,咱们族人都是一样的脾性,自诩清高,偏又被老天爷给了最下贱的命。”
“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人生苦乐不相等,对有的人来说,痛苦将是其难逃的归宿。你和你那该死的娘一样,都是部落遭难的罪魁祸首,你身上既流着赵家人的血,便该用你余生为此忏悔!”
悲愤偏激的话语仿佛还在耳畔回荡。对于这个样貌命运皆相似的同族中人,楚玉离说不上有什么感情,当年的事他也没心思再去追究,只是觉得这个人很可怜,可怜到了有些可笑的地步。
良久以后,他轻叹一声,终是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当空抛给沈穆,“这个或许有用。”
说罢,他转身欲走。
“小玉离!”沈穆伸手拉住了他,“办完这件事,我便要动身去军营了。”
“你……”沈穆斟酌着,轻声问道:“你可愿与我同去?”
楚玉离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
他的神色那样温柔,似乎永远也不会露出不满的情绪。可楚玉离推门时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厌恶,那眼神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让他永远难以忘怀。
“他讨厌这种人。”楚玉离心想:“他觉得那琵琶女恶心至极,恨不得将她一把掐死才好。可是,我又何尝不是那种人呢?”
他想要挣脱那双挽留的手,却被沈穆更用力的拽进了怀里。
“玉离,你是不是生病了。”沈穆看着他奇差无比的脸色,满是担心的道:“事情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楚玉离想挣脱,却无意间摸到沈穆左臂还缠着厚厚的纱布,指尖不禁有些发抖。良久,他俯身,隔着衣料,在沈穆手臂上亲吻了一下,然后扣着他的手,缓缓按在自己心口:
“你说得对,我生病了。你能明白吗?这病根源在心里,十年来越来越重,时刻不停的折磨着我,永无宁日。”
沈穆倏然一怔,抬眼看他。
“我忘不掉以前的事,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楚玉离尽量平静的说:“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直到遇见你,我才慢慢觉得有了一些生气。但我知道,那只是暂时而已,某些东西已经在我心里根深蒂固,我尝试过改变,但都事与愿违。也许强行融入你们的世界,只会让大家都感到不舒服。”
也许仇恨总有释然的时候,也许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也许矛盾尚能逐渐化解。但问题的关键是,我的心生病了。
就像是人的精气神被一整个抽走了,他没有办法再开解自己、劝慰自己,没有办法逼着自己强颜欢笑,没有办法摆脱这种无意义的消耗,没有办法再去假扮正常人的生活。
这颗清高、执拗而孤僻的心,早已不堪重负,发出了邻近崩溃的嘶鸣。他知道,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情绪脱离控制之前赶快离开,以免伤及无辜之人。
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连带着鼻腔、眼眶都酸涩不堪。他后退几步,想要逃离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他意识到自己今日的举动实在多余,原本是怕沈穆中了那琵琶女的圈套,马不停蹄赶来提醒,却不料沈穆事先早已有所准备,哪里需要他费这心思。
裴茗打量着沈穆的心思,一时也不敢放任他离开,只好命人拦在门口。他上前一步,扣住了楚玉离肩膀,劝道:“小玉离,你的样子看起来糟糕透了,你需要好好休息,先跟我们回去吧。”
楚玉离没有说话。他感觉身后乌泱泱的围满了兵士,无数异样的眼光都齐刷刷的投向他,包括宋敏初,也在一旁神色复杂的打量着他。他们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楚玉离却感觉这些目光像无数道软刀子割在身上,单是站在人群里,他就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凌迟。
他摇了摇头,看向沈穆,说:“你放我走好不好?”
沈穆心中一紧。
他意识到楚玉离这是在哀求。他觉得呆在这里不舒服,他和他身边的人给了他巨大的压力和负担,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需要一个人把事情想清楚。”楚玉离平静的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好转,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去找你的。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也决计不会再拖你后腿,咱们各自安好,你说好吗?”
沈穆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汹涌的情感,喉咙动了动,拒绝劝慰的话语却久也说不出口。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个喜欢强迫别人的人,而楚玉离也从来不喜欢被人强迫。
就这么僵持了许久,他静静的盯着楚玉离,楚玉离却垂着眼睛,偏开头不去看他。众人面面相觑,气氛十分古怪。良久,沈穆才妥协的长叹一口气,摆摆手,下令士兵们不必再阻拦。
“照顾好自己。”他道。
楚玉离点点头,转身离去。众人让开一条路,眼看着他退出阁楼,登上一艘小船,朝远处缓缓驶去。
二楼,沈穆立于栏杆前。秋水绵绵,隔着大雨相望,远处小舟上那披着蓑衣的身影,如一粒芥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