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馆外,张景初特地吩咐停在会馆后门,不料掀帘一看,后门竟也围满了官兵。他不禁神色一凛,静思片刻,才扣上毡帽,缓缓下了轿子。
但那些守卫的军兵却似乎得了上头指令,并未多加盘问,简单交涉后,便允了馆内下人引他入楼。
方一踏进这会馆,倒有些出乎张景初的意料——胡人开的商会竟然毫无庸俗之感,装饰典雅,古色古香,摆满了珍奇古玩,看来这主人竟也是个风雅之人。他被小厮引着上了二楼,踏进茶室,只见那里已候有一人,正在专心致志的添水煮茶。
哗哗倒水声响起,室内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茶香。
张景初见这东道主丝毫没有起身招待的意思,眼中不悦之色一闪而过,若无其事道:“陈启官仪表堂堂,穿着汉人的官服也毫不违和啊!”
因为中原传统中重仕轻商,商会会花大量金钱捐个位高但无实权的名义“启官”,在外与朝廷官员交涉时,都以官位敬称。
“谬赞了,请坐。”耶律希犹自回忆着刚才看见的那个背影,随便一抬胳膊,浑然竟有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惹得张景初心中越发恼火。
“西北昼伏夜冷,丞相大人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吧?”
“尚可,尚可。平生难得见着这般的壮阔景致,倒也算是开开眼界。”
“呵……大人请。”耶律希递过来一杯茶,张景初看耶律希喝了,才跟着抿了一口。他抚着手中钟杯,随口挑了个话头,问:“这茶杯色泽朗润,肌理匀称,摸起来又质如朴玉,莫不是那世间罕有的五色共生矿泥?”
“丞相好见识。”耶律希挑眉看了他一眼。
“闲来无事瞎研究罢了。”张景初摇头笑道:“只是想不到阁下一方胡人,却对中原这种风雅之物感兴趣,却是出乎意料。”
“世人皆道胡人粗鄙,怎知异族对中原文化亦心向往之,有时候,甚至比之中原人更加痴迷呢。”说到这里,耶律希似是有所感慨,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张景初目光闪烁,一时也琢磨不出这话中深意,便没有多言,再抿一口清茶,随意道:“若我猜的没错,这壶中应是君山银针吧?但味道这般清淡,细嚼还带些梅花**之香,倒是十分少见……”
“哈哈哈哈,这煮的不过是清水罢了。”
“哦?原来如此,”张景初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立刻反应过来,“我听闻,经过茶水日复一日的浇盖,滋养茶壶的器灵,等到一定年月,即使不放茶叶,壶中的水也能自带清冽的香气。看来这茶壶有些年头,想必是您特别钟爱之物吧。”
“是,确是钟爱之物,”耶律希摇摇头,幽幽道:“都道是润物无声,只可惜这人心却不如茶器这般轻易,能在日积月累间被改变……”
“这倒也因人而异。”张景初打断道:“有的人心性脆如瓷器,无孔不入,有的则坚如磐石,刀剑难摧。自不可一概而论呐。”
“有意思,有意思。”听罢这话,耶律希这才若有所思的抬了抬眼皮,专心谈论起正事:“天朝的皇帝陛下,近来身体可好吧?”
张景初眉头极其细微的一皱,暗自揣摩他问这话的含义,面上不动声色道:“陛下尚且年轻,自然一切无恙。”
“那就好。”耶律希淡淡道:“前些日子,陛下心心念念的天竺法寺的象牙佛雕平白被毁,还请丞相代我转达遗憾之情。”
“那是自然。”张景初顿了顿,道:“今年的赔款已如数交纳,按照之前约定好的……”
“足足多出了三成,天朝丞相果然是出手阔绰。但毕竟金额巨大,清点周转得多耗些功夫,”耶律希道:“至于丞相要的东西,也早已准备好了,待到清点无误,自然会交付于您。”
张景初立刻朝四周一瞥,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你小些声!楼下都是沈穆的人,怎可赤条条谈论此事!”
“哈哈哈哈……丞相慌什么,我商会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今日咱们的交谈不可能泄露出去的。”耶律希觉得很有意思,啧啧叹道:“沈将军也真是当自己是西北霸主了,瞧瞧会馆外那些兵,真是放肆!您毕竟一代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竟然敢明目张胆派了军兵来给您下马威么?”
张景初面色一僵,但毕竟对面是个蛮子,他跟沈穆再不对付,也不会容个蛮子挑拨离间,便大言不惭的胡诌道:“大人此言差矣。沈将军为人大度,哪里会因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为难我等?外头这些兵,不过是沈将军为护我周全,特地安排的。”
“是么。”耶律希挑眉,心道这位还真是个人才,胡说八道起来都不带脸红的。
“是啊,不过沈柏安办事一向不留情面,日后我得跟他说道说道,总不该坏了商会的颜面。”
“……那还真是多谢了。”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而已。”张景初拢了拢袖子,板起脸,丞相的派头顿时就起来了,“至于这件事情,只是我与商会的私人交易,我不希望第三方人知晓,更不希望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耶律王族那里去。”
“自然。”耶律希满脸好奇的问道:“只是不知道,您冒着风险从我这里买这些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张景初脸色顿时一沉:“我看阁下是个明白人,也便多劝你几句,做生意还是安分本分些为好,不该问的不要多问,免得引火上身。多出三成的赔款既已奉上,还请三日之内将东西送至我住处。毕竟,这不是只有你们行会一家仅有,等的久了,本官大可换个东家——告辞!”
“是,是,多谢丞相教诲,”耶律希依旧坐着没动,在他背后幽幽道:“夜里摸黑难辨,大人只身而去,路上务必小心啊。”
张景初背影一僵。他原本在朝中以笑面虎自称,怎知今日见这位小小启官,说话办事却比他还拐弯抹角,笑里藏刀的,也不知话中究竟有几层意思,真真叫人不痛快!他一边想着,一边重重扣上毡帽,拂袖离开了。
***
楚玉离一路啃着饼子回了山寨。后山的小道依旧寂寥无声,他沿山路慢慢往回走,却越走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以往他回来的时候,总能感觉院子周围萦绕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息,就好像黑暗中隐藏的眼睛,时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隐隐知道这大约是耶律希的人,只恨自己势单力薄,一时半会儿也没能力与之抗衡,只好默默忍耐着。但他能极细微的感觉到,从昨晚到现在,这种感觉忽然就消失了。
他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这种被监视的感觉消失,原本他应该感到轻松,但不知为何他眼皮却狂跳个不停,隐隐觉得不安。
“怎么了?”谢与看他忽然停下脚步,问道。
“……没事。”楚玉离无声拧起眉,“你去山下找个客栈睡吧,我晚上要收拾屋子,就……”
“我想留下来。”
“不行。”
“为什么?我可以帮你……”
谢与边说边往前走,却见前面的楚玉离忽然猛地一回头,反手捂着谢与的嘴躲进了草丛里。
“唔……什么情况?……”
“别出声!”楚玉离低声呵斥,拽着他眼疾手快的钻进了院子外的杂草丛里。
只见不远处的小院里,月光照耀之下,有个白衣人静静站在紧锁的屋门前,似乎在等人,在这个位置上,谢与背对着那人,只见他似乎极细微的偏了一下头,似乎是听到了簇簇的声音,但最终仍是站在原地没有转身。
“就是他!昨晚上就是他……”谢与被捂着嘴巴,依旧激动的朝楚玉离比划,却被他拽着躲进路边草丛里,跟贼似的。
“他不像是坏人吧,”谢与一头雾水,“他好像不吃人吧?”
“闭嘴!”楚玉离压着嗓子道。
他看了看四周,院子门口最近的那棵杨树干上拴着一匹棕黑骢马,除此之外,周遭再无一人。
“他是一个人来的,”楚玉离想,“他在等我回来。”
昨天晚上也是他吧,他看到了什么?我该辩解吗,还是若无其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到底该怎样面对他?
他胡思乱想着,半天也理不清个头绪,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杂草堆里。
谢与疑惑不解:“干嘛躲着不出去?”
楚玉离随口道:“因为我的屋子里现在非常乱,出去我就会跟他遇上,就得开门让他进屋去,进门后他就会发现满屋的垃圾堆,这样非常丢我的面子,所以我现在不能出去。”
谢与目瞪口呆:“啊?”
楚玉离没在理会他,只是沉默的盯着那个人的身影,久久没有动作。
他的眼神看似平静,但目光深处却似乎隐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谢与不太分辨得出,但他知道那情愫一定存在,就仿佛层层坚冰最深处的暖流,总在无人之境静静流淌着,从未停歇。
干坐了好一会儿,那人还是没有走的意思,看样子已在门外等了许久,且有站一晚上的架势。楚玉离一直没有动静,直到脊背忽然被一根手指戳了戳。
“……干嘛?”
“我想撒尿。”谢与小声道。
“去那边草丛里,别出声……不,不,回客栈撒去。”楚玉离掏出一锭银子,塞进他手里,“悄悄走,要是敢暴露你就死定了!”
谢与捏着那打发人的银子,后槽牙一紧,神色颇有些哀怨。沉默半晌,怄气似的扭头走了。
留下楚玉离一个人傻坐在草丛里喂蚊子。他抱着脑袋,把五指胡乱插进发里,长长叹了口气。
透过层层叠叠的草木,那个身影依旧稳稳的立于门扉外,仿佛在用沉默的坚持表面自己的态度。
沈穆看上去和两年前没多大变化,他原本就肩宽腿长,骨骼匀称舒展,如今穿一身白色便服,腰束玉带,身形俊朗,站在那间低矮破旧的小屋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在想什么呢?”楚玉离望着他的背影,心道:“他对着那扇门静静等待的时候,也会像我一样,回忆起以前的点点滴滴吗?”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慢慢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夏日的山林里雾气实在太重了,弄得楚玉离衣湿身重。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快亮的时候,他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僵硬了,迷迷糊糊的想:也不知道沈穆站的累不累,反正他自己的屁股已经彻底坐麻了。
月已西堕,已过三更天。山林里万籁俱寂,只有草虫一声声短短长长的低鸣。他困得快要灵魂出窍,恍惚间抬头,却发现那个人影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走了……吗?”他愣愣的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很久很久,才慢慢的笑了一下。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好像是松了口气,又似乎怅然有所失。
他知道现在应该回屋睡觉,但浑身却使不上一点力气,连动一下胳膊的力气都没有,最终他只是疲惫地仰起头,与黑漆漆的夜幕相对。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他有些自欺欺人的胡乱想着,眼前却不争气的蒙上了水雾,“也许他只是一时兴起,来看看我的死活。也许只是发现了我被耶律希玩得满身狼藉的痕迹,特地来质问我与那蛮子的关系。也许只是看我一身惨淡病气,想施舍我一些关心。这实在没有必要,我不需要多余的怜悯。我不会被谁玩死,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撑得住……”
胸口忽然钻出一阵锐痛,从左侧心尖蔓延到整个胸膛,就像冰冷的潮水灌进了肺叶,刺得他下意识攥紧了衣领,过了好一会才松开手指,额间渗出了细碎的冷汗。
他微微喘息着,从怀中摸出个药瓶,倒出一把药丸囫囵吞了,靠着树干调整呼吸,强行让自己中断思绪。
时间无声流逝,深夜浓稠得仿佛要把一切吞没,从来没有一个夜晚像今夜这样漫长。
他闭着眼睛,静静感受着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变得昏沉——那是药物的作用,麻痹痛感,却也令人精神困倦,思绪混乱。耳边传来细微的草虫鸣叫,越来越模糊,周遭的一切都仿佛漂浮在半空中,如梦似幻,越来越不真实。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从树林深处慢慢朝他走来。
唉,大概又做梦了,他想,不过难得是个好梦,继续做下去也无妨。
梦里一切都朦朦胧胧的,笼罩在一片稀薄的雾气里。他缩在树下,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而那个人逆光缓缓走向他,身形笔直而高大。
“你不是走了吗?”他听见自己默然的语气,仿佛这个问题他毫不关心。
那个人却只是温柔的摇头:“没等到你回家,我怎么会走呢?”
他鼻头一酸,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为什么要等我回家?
你有自己的亲人朋友,有世人仰慕的名声与功业,有敬重你的部下和百姓。而我一无所有,我的心底早已疮痍遍布。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有太多困惑和忐忑盘桓在心头。胸口依旧憋闷难耐,那些无数深夜里反复发作的旧伤,普通的药物早已难以完全控制。
梦里也会感觉到痛吗……楚玉离自嘲般闭上了眼,却依稀感觉那个身影慢慢蹲下身,黑色的影子笼罩在他身上。
“你在做什么?”良久后,那声音问。
“我在……看星星呢……”他迷迷糊糊答着,脑袋却越来越重,终是抵不住药物的作用,支在膝盖上彻底睡着了。
薄雾笼着山林,夜凉如洗。偶有清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
沈穆蹲在杂草地里,闻言默默抬头,只见天空乌云密布,漆黑一片。
“星星已经回家了。”他的唇落在熟睡的人耳畔,轻声问:“玉离,我抱你回去睡,好吗?”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