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离是被一阵阵的喧闹声吵醒的。
清风撼响门扉,明媚的阳光穿过杨树叶照在纱窗上,映出斑驳不定的疏影,仿佛荡漾的水波。
这一觉显然睡了很久,难得无梦。正值盛夏,他身上裹着一床锦被,但却觉得浑身清爽无比,身上丝毫没有出汗后的黏腻,也无往日的疲惫气短之感,这让他感觉很奇怪,就好像紧绷酸痛已久的筋骨昨夜被人里里外外推拿过一通似的。他很久没有睡的这样舒服过了。
清风缕缕漏进窗棂,拂面而来,吹得人很舒服。他半支撑起胳膊,扯着衣领嗅了嗅,似乎还残留一点熟悉的松墨的清香。
“你醒了!”
门外忽然冒出一个脑袋,谢与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比脸还大的热气腾腾的大瓷碗,踢开门走了进来。
楚玉离沉默地盯着他,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才勉强在脑海里搜寻出一些关于昨晚的零碎片段。
“对,对。终于想起来了。这个烦人的小子半夜闯进我家里,看我出尽洋相。我很生气,让他滚,后来呢?”他盯着谢与满脸无辜的大眼珠子,心想:“后来我好像感觉有人在摆弄我,是谁?”
“昨天晚上还有谁来过吗?”
“……没有……吧。”
楚玉离慢慢拧起眉,脑袋里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搜寻不到——鸦片吸多了会让人变傻,这话果然是真的。
“你一晚上都在?”
“对啊。”
“昨天晚上我说什么,做什么了吗?”
“有啊,”谢与眨巴着眼睛,盯着着楚玉离身边那盆倾倒的兰花,想了想道:“你哭得很凶,疯疯癫癫的,我把你打晕了,你靠在我怀里,我哄着你,你睡得可香了,一直往我胳膊里拱。”
“!”
谢与还从来没见过这人脸上露出如此夸张的表情,于是连嘴都来不及闭上,抓紧时间欣赏这表情,心里得意洋洋的想:“可算不是总摆着一张臭脸了!”
“……你当我弱智吗?”
“开个玩笑嘛,脾气真差!”谢与眼疾手快跳了起来,粉碎了楚玉离准备猛掐他胳膊肉的邪恶计划,然后做了个饶命的手势,抬着胳膊虚虚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是一个白衣人,年纪比我大,大约比我高小半个头,穿得人模狗样的,看着很有钱,而且身手很不赖。”
楚玉离眉头顿时纠结在了一起,“……他一个人来的?”
“嗯。”
“什么时候走的?”
“应该今早吧,反正我来的时候没见他。”
“哦,知道了。”楚玉离失魂般又发了一会呆,才掀开被子,幽灵一般飘下床,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慢吞吞往外飘。刚落地就踩到一脚碎瓷片,他低头一看四周,床脚下乱丢一地的鸦片膏和碎瓷瓶,杂物和凝固的血迹到处都是。他的表情再一次凝固了,“这屋怎么比狗窝还乱?”
“大部分都是拜你所赐。”
楚玉离脑壳痛了几下,“……他昨天晚上来的时候,就是这鬼样子?”
“对啊,这个被子就是他从倾倒的柜子里翻出来的。”
“你怎么不帮我收拾一下?!这么乱,叫人见了多丢我面子啊!”
“啊?这有什么丢人的?”谢与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而且你不是一向懒得收拾屋子,还说这样才有生活气息嘛!”
“那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啊……你个傻子,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楚玉离几乎要吐血了,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面对着满地垃圾杂物,而自己的肚子已经开始饿的咕咕叫,顿时一股浓浓的无力和烦躁之感涌上心头。
“……算了,等回来再收拾吧。”
“你上哪去?”
“去我去街上买几个包子,早饭还没吃呢。”
“吃什么早饭嘛……这可都快下午了。”
楚玉离却跟听不见似的,迷迷糊糊走到门口,没注意门边的木角架,咚!的一声撞了上去。
谢与嘶了一声,看着都觉得疼!
“这是你自个家吗?门边摆了角架你不知道啊……”他嘀咕着,端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追上去凑到他面前,“诺,走之前先把这个喝了。”
楚玉离龇牙咧嘴的俯身揉着膝盖,脸颊红彤彤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显然又走神了,下意识乖乖抿了一口,接着就面部肌肉一僵。
“噗——!”
“这什么东西!”
碗里是一坨黑绿绿的冒热气的不明液体。
“我用蛇胆泡出来的药酒啊!”谢与惋惜地叫道:“你怎么能吐呢,你知道你吐的这一口值多少银子吗??!”
“你要谋杀吗?”楚玉离如临大敌,缩着脖子一个劲往后躲。
“你知道就这一碗药得熬整整八个时辰吗?!”谢与肉疼的追出去:“就算为了无辜丧命的几百条蛇宝宝,你也得喝啊!”
“蛇宝宝们都是被你害死的,跟我没关系!”楚玉离跳起来往外躲,“我不喝!死都不喝!”
刚跑出院子,就听到前山的寨子外一阵震耳欲聋的叫喊,远远的只见一群汉子站在寨门口的空地上,各个拳头举天神色愤愤,跟农民起义似的。他捏着鼻子,把那碗又腥又苦的药拨开,狐疑地指了指底下:“杜冲他们回来了?”
“是啊,下午被县衙放回来的,”谢与一手捧着大碗,敷衍的道:“今儿早上好像有人把土匪头子都召集起来开了会,今儿下午一群人气势汹汹的就在寨子里吵起来了,苍蝇似的吵死了!”
“他们说的什么?”
“好像是投降不投降什么的……”
“又没打仗,投哪门子的降?”
“我哪知道。”
楚玉离用大拇指和食指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的唔了一声。
***
山脚下,山寨里聚集了几百号人,都是附近山头寨子的土霸王,领头的个个杀气腾腾,谁也不服谁,一会儿拍桌子一会儿砸酒瓶的,一场大会开得鸡飞狗跳。
“绝对不行!”一个卷胡子大汉斩钉截铁道:“军队的人要收买咱们,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你这话也忒糙了,你意思咱在场的都是弱鸡崽呗?”另一位领头的道。
“那可不嘛,前几天被那伙儿神秘人偷袭,死了几十个弟兄。要说这江湖人外有人呢,我竟然想不到还有那样神出鬼没的杀手,杀我山寨几十人,我们愣是连人家身份都弄不清楚!”
“今日官府的人说,那是蛮子下的手,你说这话可信不可信?”
“不知道。但依我之见,今日主事儿的那位将军府的幕僚,据说是姓陆,人看上去青涩得很,哪像是拿主意的主儿。我看幕后肯定另有人操控,他不过一个出面周旋的罢了。”
“哎呀操心那么多干嘛,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一旁的人一拍大腿道:“就一句话,官府招安,咱到底答不答应?”
“答应?我看谁敢答应!”那卷胡子大汉拔出大砍刀,杀气腾腾威胁道:“咱们好歹也曾经是无恶不作的土匪,有没有点骨气,谁他娘的敢去军兵手下当哈巴狗,老子先剁了他!”
“牛寨主咱们知道你这个刀很贵,你也没必要这么显摆吧,”另一人道:“如今的为难之处在于,官府给出的条件很是丰厚……直接给了编制,也不让咱们干那些拼命不讨好的事儿,就只是名义上归顺而已。若是立了军功,便能将功赎罪,咱们也不用过街老鼠似的一辈子东躲西藏了不是?”
“天上可不会白白掉馅饼,要掉也只会掉鸟粪糊你一脸!”牛寨主刷的一声把刀收回刀鞘,继续道:“而且你就看看姓沈的以前这么些年的做派,要多强硬有多强硬!两年前直接把叶家连根拔了,几万箱鸦片二话不说全销毁了!你觉得他现在忽然这么息事宁人的态度,正常吗?”
“那你们倒是说说,他西北军这到底什么意思,这图穷匕见,他图个什么?又什么时候现那匕首?”
“你问我?老子要是弄得清这些弯弯绕,还来当土匪?”牛寨主看向人群最前面一言不发的杜冲:“喂!老杜,咱们这地方,以前跟沈穆打过交道的也就你一个了,不然咱何必都跑来你这破寨子里商量,杜冲你倒是吱个声啊?”
众人七嘴八舌说不出个七七八八,杜冲也正烦着呢。这事儿肯定是沈穆的主意。他其实早有意改邪归正,他知道如今朝廷主要要对付的是蛮子,但关于为什么沈穆愿意花大心思收买他们这些山野土匪,他一时半会儿还真闹不明白。他半天想不出个头绪,随口喊了句:“我干儿子呢?他在后山吗?”正想差人去找他,就见大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影——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诸位大哥,这么草木皆兵的可不好。”众人循声望去,就见门口一年轻人走了进来,他头戴宽檐帽,身上穿着皱巴巴的麻衣,乍一看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山野年轻人。
杜冲则盯着他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在场的大多数不认识,只不满地问:“你谁啊?”
“我既也在山寨里,自然跟各位大哥一样,货真价实逃犯一个。”
在座的这些山匪莽汉大多跟杜冲一样,都有辉煌的曲折的黑历史,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的在面上提及这些往事,反正都是黑吃黑,凭本事吃饭,管他以前清白不清白。
那卷胡子牛寨主不耐烦挥手:“一个乳臭未干的无名小卒,在这起什么哄?还不快滚!”
杜冲黑着脸还没开口,却听那年轻人淡淡道:
“诸位大哥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且容小弟多说几句,诸位听听有无道理,若我真是胡搅蛮缠,再把我轰出去不迟啊。”
众人看着他好整以暇的靠在石墩上,翻看那上面摆着的官府的诏书,“呦,条件很优厚嘛。”
“废话!若非如此,我等何必为此烦恼!”
“诸位觉得官府是利用你们,招安只是幌子,最终会让你们逐个瓦解,灭得干干净净,”楚玉离把诏书放到一边,缓缓道:“可你们站在官府的立场想一想。他们有必要在这关头执拗于清剿土匪吗?”
“此话怎讲?”
楚玉离道:“实话实说,先前驿站惊马的事儿,跟诸位寨子里的兄弟某些人肯定有参与,官府已经封锁了黑皮胡同的药铺,逐个彻查,找到证据只是时间问题,现在官府有求,你们大可提出条件,既往事情一笔勾销,这样也就免去了祸患。否则查出来,论罪起来,你们可就得不偿失了。此其一。”
他顿了顿,继续说:
“其二,诸位可否仔细想想,近日这一桩桩事儿,背后或多或少有人挑事儿,显然是蛮子耐不住性子想滋事发兵。而官府一直隐忍不发,为什么?如今正值盛夏,西北雨水充沛,草壮马肥,正是出兵的好时机。而对于中原军兵来说,秋收才有粮食丰收,因此沈穆必然要拖到秋后,但蛮子最怕秋后草木凋零。所以现在西北军必不可能对蛮子用兵,咱们作为山匪,尽管敲他一笔狠的,不怕官府不答应。”
“其三,沈穆为什么选在这里的土匪?因为这里靠近商路,周围有大关,他想利用你们,尽量夺回商路的主导权。只有商路畅通,外贡的金银、兵器、良马,甚至更北边毛子的粮食,物资才畅通。咱们可以趁机抢占商路,从中捞油水,这可比当土匪抢钱赚的多多了。所以上天把肉都送到嘴边了,咱们好歹得咬一口吧,是不是这个理?”
几个头目细细想了一下,一时也想不出反驳之词。
“倒也有几分道理……”那卷胡子一时间没太听明白,但是只觉得楚玉离说得头头是道,煞有介事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看了眼杜冲,“冲哥,你怎么看?”
杜冲似乎有些犹豫难决,皱着眉道:“兹事体大,得细细商议。反正官府给了三天的期限,诸位要不先各自散了,各回各寨先想想清楚,他日再做决断?”
“也好,这事还得回去跟兄弟们商量商量。”
“告辞告辞!”
“大家都先散了吧散了吧!改日再议!”
遣散了众人,寨子里顿时空荡许多,杜冲把手下弟兄打发走了,只留下楚玉离与他单独谈谈。他坐在虎皮垫子上,面色沉沉的盯着楚玉离,忽然上前,拧着他胳膊,强硬得把他拽到身边坐下。
“你又打得什么主意?”
“我一心一意为咱们山寨好,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楚玉离沉着脸,慢慢把手腕抽出来。
“你只要见了那姓沈的,胳膊肘就一个劲往外拐。我怕你又在搞什么手段,把我山寨的兄弟都卖了。”
“哪有那么多阴谋。我只是实话实说,把事实摆给你们。”楚玉离面无表情道:“你是我干爹,我自然替你着想的。这地方山头多,帮派林立,你争我斗的,我知道你也不好混。如今有了这好时机,到时候土匪群龙无首,官府把总领的权力给谁,谁不就是土匪头子了吗?你不是一直想把龙鼎寨发扬光大吗,这下子几千号人听你差遣,不是气派的多?”
“你真是连你老子都算计啊。”杜冲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忽然阴笑道:“少给我煽风点火,老子信不过官兵!朝廷里那群人精,说的比唱的好听,让我的兄弟为他们卖命,出了事你敢说他沈穆不会第一个拿我们当炮灰?”
“我敢。”
“哼。”杜冲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勾搭着他肩膀,凑在他耳边道:“别忘了,这两年老子可是冒着被朝廷发现的风险收留你,你总不能害我!”
“收留?”楚玉离复又品味了一遍这两个字,眼底有些许讥讽:“干爹,您留我在山寨里,难道不是怕有一天军兵杀来,你好拿我当筹码去找沈穆谈判吗?”
“……”听到这话李金章脸立刻红了红,一时间无言以对。但是他的厚脸皮很快就恢复正常了,转而笑眯眯道:“嗐,瞧你这话说得,咱们这么久的父子了,可别伤了和气!俗话说得好,相互利用的关系才是最稳定的嘛!”
“哎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今日在县衙看见李金章了,他被剜去了一只眼睛。”看见楚玉离露出震惊之色,杜冲更来劲了,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唉呦,也不知道是他自己动的手,还是有人下的令。如果是沈穆的话,那他可真是……”
“关我什么事?”
“一颗眼珠子换一巴掌,李金章也真够惨的。”杜冲挑起一边的眉梢,十分欠揍的伸手去摸他干儿子仍旧残留着血点的嘴角,果然手伸到一半就被楚玉离狠狠打掉了,他也不恼,笑哈哈的继续呛人:“我可记得沈穆当初为了你,把自己胳膊削成骨头都不带犹豫的。如今沈将军大驾光临,你稍微打扮一番,私底下见他一面,在他耳边吹吹风说几句好话,我这破寨子的前途不就稳了?”
“……滚你的!”
“哈哈哈……开个玩笑。我说儿子,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脸皮还是这么薄。”杜冲撑着胳膊大咧咧往虎皮垫子上一靠,半晌才道,“实话告诉你,蛮子打不打得来我一点也不关心,反正有西北正规军在前头拼命。我只要山寨的兄弟能有退路。我绝不会引火烧身。”
“非得等火燎到自己屁股才知道着急!”楚玉离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欲跟这个榆木疙瘩多费口舌,“我言尽于此,接下来怎么办就是你的事了。”
“是我自己的事儿,所以说我得好好考虑考虑嘛……喂,你上哪去?”
杜冲追出大门想拦他,就在此时,有人急匆匆跑进来汇报:“大当家的,有情况!就刚刚,龙哥跟王小刁说,杜雷派人跟他们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