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谢与警觉地挡在门口,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那白衣人只扫他一眼,什么也不说,直接推门往里走。谢与立刻抽刀拦住他,厉声道:“不准进去!”
白衣人被他逼得后退几步。
“幸好今晚我在这里,”谢与把刀架在他身前:“有我在,谁都别想进去!”
“谢与是吧。”白衣人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抬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别误会,我只是来看看他。”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这话没法回答。沈穆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是两年前硬闯进军中找他要周暮晴骨灰的那个少年,当时他问这少年,是否来找他报仇,谢与却摇头,只来把她骨灰带回走。沈穆觉得这少年很有意思,也便由着他离开了,却不知两年后会在这里相遇。
谢与显然还没有回想起来,仍旧一副茫然的提防。白衣人丝毫没关心他那凶神恶煞的表情,只透过他身后的缝隙朝里面看了一眼,立刻却像出了神似的,久久移不开眼睛。谢与趁机冲上去拔刀就砍,只听锵的一声,刀刃狠狠劈在了黄木门框上。
白衣人堪堪避开,皱眉道:“你还记着当年的仇?”
“什么仇?”谢与道:“我认识你吗?”
“那就是你对我有意见?”
“我对所有硬闯的人都有意见!”
“谁知道你是不是和之前那人一样!”谢与握着刀,油盐不进地叫道:“想进去,除非把我打趴下!”
“好吧。”沈穆吸了口气,决定速战速决。顺手把腰带上的佩玉卸下来,后退几步,对谢与招招手:“去院子里打。”
他这轻飘飘的态度最是挑衅,谢与气得冲上去,劈头盖脸抡拳开打,拳拳狠辣,却均被那白衣人轻巧避开。谢与能感觉到这人武功深不可测,论拳法和力道,自己似乎不差他多少,但这个人显然是个经验极其丰富的老手,跟他打就像是久经沙场的大将与新兵蛋子的较量。更让人气愤的是,这个老手显然没心思决个高下,趁出拳时虚晃了个假把式,直接把谢与踹翻在地。
谢与叫道:“你使诈!”
“别这么说。比起某些人,我可再老实不过了。”沈穆在谢与摔倒之前把他拉了起来,拍拍他肩膀,“拳打得不错,就是人有点呆。”
“你、你骂我呆?”谢与气得站在原地,愣了半天,赶紧追进去——他要盯住这个狡诈的神秘人!
“喂!你到底谁啊?为什么来这里……”
白衣人把食指竖在唇上,摇了摇头。就像被一个看似温和而有威严的长辈责备一样,谢与下意识闭嘴不说话了。
“这么热的天,你是想捂死他?”白衣人把楚玉离身上裹着的厚棉被掀开,从垃圾堆里翻出一床薄被子给他盖上。
“我看他那会儿一直发抖,还以为他冷……”谢与抓了抓脑袋,怔怔地站着。
白衣人蹲下身探了探楚玉离额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药丸,塞进嘴里喂他咽下。屋子里一片狼藉,地上布满了杂物和血迹,这人屈膝半蹲在乱糟糟的垃圾堆里,黑色影子笼在静躺的人身上,就像在紧紧相拥一样。
谢与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个人的眼神温柔简直要溢出水来。
“你、你刚才给他吃了什么?”愣了半天,谢与才后知后觉地问。
“安神药而已。”白衣人看了眼地上,“ 他一直吸这个吗?”
“没,平时从来没有的。”谢与立刻摇头,又道:“他这次一下子吸太多,会不会染上瘾头?你能不能帮忙找个郎中,帮他开点药什么的……”
白衣人捡起地上的鸦片膏,嗅了嗅,道:“不用担心,他有分寸的。这是特殊炮制过的黑鸦片,成瘾性低很多,基本可以算作是止痛药,不会染上烟瘾的。”
“那就好。”
“你方才说,还有人来找过他?”白衣人又问。
“对……啊不对……”
“是不是一个年轻男子,看着像是西域混血?”
“不对不对!没有的事!”
“难怪。”
白衣人点点头,继续用湿布擦拭楚玉离脸上渗出的冷汗。他半边脸已经消了肿,不过嘴角还能够明显看见一颗颗泛红的斑点,隐隐是一个手掌形状的淤血痕迹。他怜惜地碰了碰那淤血,怎知楚玉离有感觉似的,下意识偏头一避,把脑袋往他臂弯里钻了钻,把自己整个脸都埋在了他怀里。白衣人神色更柔几分,抬手去擦拭他脖颈,却忽然发现什么,动作一顿,随即头也不抬对谢与道:“你先出去。”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多余。”
“你说我多余?”谢与叫道,“你跟他什么关系?”
“你可以理解为,”沈穆随口道,“他是我小祖宗。”
太敷衍了!谢与忿忿地想。
“山脚下不远有客栈,听话,去吧。”沈穆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或者我们再出去打一架?”
谢与瞪了他半天,觉得这人看起来不是坏人,而且他也打不过,最终只好揣起银子走了。
赶走了闲杂人等,沈穆才彻底放松,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把他抱在怀里,解开上衣,帮他擦身上黏糊糊的汗。
没了衣服遮挡,他白皙皮肤上遍布的交错痕迹顿时显露出来。有的是咬痕,有的是掐出来的印子,有的是指甲抓出来的血痕,大多已经很陈旧了,有的是新添的。侧腰上则依旧是一片散不去的淤青,看来他还是习惯掐按自己的肋下。右侧肩膀上有一个深深的牙印,看样子是最近不久的,粉红色的齿痕,十分扎眼,几乎能看到那个人扑上去疯狗般撕咬的样子。沈穆眯起了眼,良久,重新把系带系好。
“你大概还是不想被看见吧?”他抱着昏睡的人,把额头抵在他身上,轻轻道:“那也没关系,我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怀中人的睫毛静静地垂着,看上去乖巧可怜,就像一只不言不语的雏鸟,需要人细细揣测它的喜怒哀惧,以免它会受尽委屈。
他托着他昏沉的脑袋,责问:“你既然过的不好,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你知道吗。
自从你离开以后,我的时间好像凝固了。从此一切成为黑夜,从此一切变得黯淡无光。
从此在无数个枯燥单调的日子里,我把自己埋在永无休止的政务与应酬里,就好像自己早已不存在。
你知道吗,我很想你。
***
天快亮的时候,裴茗也悄悄来了趟后山。他早知道今夜沈穆来此的目的,但看见屋子里亲昵相拥的人影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很多余。等了好一会儿,上前提醒说:“主上,时候不早了,今日您还要……”
沈穆叹了口气,“我知道。”
那叹息有些疲惫。
没有办法,总是在事情非常混乱的时候找见他。每次找见他,都会有一种冲动,想要抛弃一切杂务,只是静静的坐在他身边,一直等到他醒来。
“您今日把所有的土匪头子都召集起来,是想讲和吗,是为了息事宁人吗?”裴茗好奇道:“属下斗胆多一句嘴,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就算有蛮子在背后搞事,但这样畏畏缩缩的放不开手脚,实在不像您以往的做派啊……”
“你没说错,”沈穆道:“是在息事宁人。”
“已经死了几十人了,王队长被逼死,这件事在军中引起的反响可不小,将士们很是哀声载道呢。还有这次龙鼎寨的事,八成也是有人暗中做推手。您就甘心弟兄们这样被人搞吗……”
“不甘心又如何。眼下时机未到,只能忍耐。”
沈穆摆摆手,神色不容动摇。裴茗再有什么疑惑,也不便再多说了。
就在此时,楚玉离似乎梦到了什么,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蹙紧了眉头,用额头抵着他胸口,往那温热的怀里钻了钻。
“真是好久不见了啊,”裴茗看了眼他怀中依偎之人,不禁弯眼一笑,“属下瞧着,小玉离好像瘦了很多。只是还是老样子,很喜欢挤着人睡觉。”
“是瘦了很多。”沈穆轻轻拍拍他的背,把他抱回床上躺好。眼睛却始终舍不得离开,静静地停留了很久。
已经两年了。
你变了吗,你长大了吗?
你长出坚硬的翅膀了吗,还是依旧稚嫩脆弱呢?
“您有什么话对他说吗?要不留个信在这儿,等他醒了也知道您来过。”裴茗道。
“不用,他什么都知道的。走吧。”
沈穆起身离去,推门前却顿了顿,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你能看到吗。”
“什么?”
“他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他正在一点点往下陷。”沈穆道,“必须有人拉他一把。”
“你不必有疑虑,我和耶律希势不两立,这一点毋庸置疑。”走出门时,外面天光已大亮,清晨的山林有些冷寂。他轻轻阖上屋门,神色却透着彻骨的冷冽,“ 这不止是事关国家的耻辱与公愤,对我来说,这更是私仇。要想挽救一颗枯败的树,一定要把缠绕其上的藤蔓全都除净。早晚,早晚,我要他为自己的恶心行径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