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斗场内人声鼎沸,杜冲跟打了鸡血似的往内场挤,连斗几场,却差强人意,不甚精彩。他久在牢中,此时颇有些人来疯,大叫大闹,时而喝彩时而叹气,在人群中疯疯癫癫。
又一局打斗结束,杜冲连连摇头,“不过瘾,打得真不过瘾,现如今这声势弄的这般大,请的却都是歪瓜裂枣,跟十年前的武斗场差远啦!”
却看一晃眼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楚玉离有些不耐烦,催促他快走。
杜冲见场内热闹,哪里舍得走,“再等等,好容易赶上了,钱也花了,总得看够本吧!”
“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看的,”楚玉离有些恼了,踹了他一脚,“你忘了来干什么的吗?先干正事!”
“别急别急……再等等!”杜冲死死按着他肩膀,把自己的宝贝儿子强行拽到看台上坐下,“来了来了,就再看最后一场,最后一场!前三甲争霸赛啊!哎呦,这不是那个十五岁的小鸡崽吗?老子就不信了就能进前三甲?八成走后门花银子买来的吧!你就不想看看他到底有几分本事?”
循声望去,只见武斗场上站了两人,一胖一瘦,一黑一白,一高一低。一阵咣咣敲锣打鼓,二人相对而立,听那司仪报幕,便知这身形矮小瘦弱的便是那十五岁的谢与,而对面那壮汉则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金刚头林豪。那少年长得并不矮,十五岁的年纪却已和成人身高无异,身形也还算健硕,但比起来对面那二百斤的壮汉,实在有些蚍蜉对大树。
那少年倒是干脆,鸣金一响,众人还不待反应,他却已如离弦之箭,几步飞流踏月,闪电般扑上前去,当空一脚直踹命门。金刚头林豪不以为意,低头拿脑壳对脚掌,硬生生把那一脚顶了回去,那汉子满头黑毛剃得光溜溜,活似一块抛了光的花岗岩。他脑门间勒着一铁质头箍,头箍上有数十根拇指粗细的倒刺,刺猬般朝向四周,这便是林豪的独门武器——金刚十八锥。
少年被顶得后退几步,堪堪稳住身形,方知此人“金刚顶”的绰号果然名不虚传。他虚晃着打了两圈,都根本近不了身,拳打脚踢,那汉子也都当挠痒,根本没甚么杀伤力。过了十几招之后,那汉子哈哈大笑,喊一声“毛头小子,快滚下擂台”,便大步流星朝他抡来拳头,他体型壮如黑牛,跑起来脚步声震天动地。
那一拳带着劲风当空抡来,少年闪身躲过,却被逼得越来越偏向擂台边,忽然间那汉子掣肘一顶,砰的一声,一拳砸在那少年鼻梁上,带出一阵喷薄的血雾。
台下观众一片唏嘘!
汉子性子暴虐,又连续不停的抡来几圈,打得那少年满脸是血,眼看着就要把少年逼下擂台。
观众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不知怎的,一眨眼的功夫,那少年却凭空消失在原地。
汉子维持着半抬臂的动作,一时傻愣在原地。
下一刻,只觉头顶劈下一阵劲风,汉子猛地抬头,只见少年一双长腿如一把剪刀,凌空而下,身轻如燕,在他头上用力一蹬,整个人横立在他肩头,接着用他那双修长有力的腿死死夹住他脖颈,用力一拧。
咔嚓——
那汉子倏然瞪大了眼睛,一声惨叫还没来得及出口,就断在了喉咙里。
林豪此时已没了直觉,下意识倒退几步,咣当一声撞在擂台外围的围栏上。那少年在他铁头上一蹬,整个人跨坐在他肩头。又怕不保险,接着用左臂搂住那汉子的脖子,右手绕到汉子腋下,两手相握,勒着那汉子的脖子用力一挤,汉子尚有力气反抗,用自己的金刚头猛砸少年后脑勺,那少年满脸是血,却出奇的耐打,目光越发狠烈,忽然翻身下地,以林豪的颈椎为轴,用力一抡,将那汉子凌空甩出去。
空中划过一道人形弧线,最终,那汉子维持着脑袋反折的姿势,砰的砸落在地。
众人一片哗然。
“金刚顶——金刚顶死了!”擂台边的报幕小厮跑上台去,却见金刚头脖颈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后仰着,再一探他鼻息,竟已断绝。
“老天爷啊,这小子竟活生生把他脖子绞断了?”
“厉害厉害!”
惊愕过后,台下爆发一阵欢呼,这原本就是黑拳,打死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更没有官府的人来追究。只因那金刚顶性情暴虐,在擂台上早已不知打死打残了多少人,又依仗着自己有军官做靠山,处处拿鼻孔看人,如今死于非命,也算大快人心。
“我宣布,本场武斗获胜者乃是,来自宝瞿的谢与,谢小侠!”
少年擦了擦鼻血,没什么高兴之色,面无表情下了擂台。
“好一招‘断头台’!这小子还真是深藏不露!算老子看走了眼,等下了台,老子一定要找他交个朋友。”杜冲看得过瘾,直呼痛快。
“你看那小子,倒是跟你有几分相似!瘦不拉几的,却身形舒展迅疾。就你之前揍我那几下,可算叫我心服口服,你若是自幼习武,只怕本事不在他之下呢。”杜冲拍拍楚玉离肩膀。
敲他一脸兴奋样,估计早把自己寨子里的事情忘了一干二净。楚玉离甩了他一个白眼,也懒得再催。再看这武斗还有小半个时辰才结束,楚玉离对这打斗毫无兴趣,独自找了个角落发呆去了。
他浑身疼的厉害,锁骨上的伤虽用布胡乱固定住了,但还隐隐作痛,他龇牙咧嘴捂着肩膀,心里盘算着等事情办成了,该怎么整治整治这个姓杜的傻叉,清蒸了还是红烧了?
忽然就见一旁,擂台角落的休息场的边缘,一个少年随意坐在石凳上,身形健硕而清瘦,随意撩起沾满了血的衣摆擦了擦额头的汗,正是那个少年。
楚玉离多看了他一眼,不是因为他身手好,而是因为他擦完汗后,顺势从身上掏出一根细长的东西,擦亮火柴点着了,躬下身猛的吸了一口,这才舒服的往后一仰,长长吐出一口白气。
离得不远,那白雾又正巧飘向自己这边,便闻到那刺鼻且怪异的味道——麻_烟。
这人等下还要上场,现在却在这里抽麻_烟,就不怕等下失了神智,集中不了注意力吗?
正在疑惑间,却发觉那少年也发现了自己,而且那少年竟然立刻起身,朝他这边走来。
那少年走到楚玉离身边,直勾勾的盯着他,半晌竟不动作,只是下意识的又吸了口旱烟。他浑身上下被热汗和烟味裹挟着,刚打完一场架,此时还在不由自主的喘着粗气。
虽然从小到大已经不知道闻过多少次这味道了,但楚玉离还是对这呛人的烟味提不起兴趣,他略一皱眉,有些嫌弃的偏开头。
“我脸上有东西?”片刻后,他问。
那少年摇摇头,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那旱烟猛的扔在地上,才对他道:“没、没有。”
他方才在擂台上那样雷厉风行,到了台下,却成了个慌慌张张的结巴,说起话来又全没了那副狠劲,倒教楚玉离起了几分兴趣。
“为什么把烟扔了。”楚玉离看着地上的烟杆子。
“她不喜欢我抽烟。”
楚玉离略一挑眉。他不知道这个“他”是谁,也不知为什么因“他不喜欢”而当着自己的面把烟扔了。但想必是这少年很重要之人,自己也不好随意打听。
“那你方才为什么要抽呢,等下决赛你还得上场吧,这东西吸多了神志可不清醒。”
“没关系,”那少年欲言又止,只道,“吸这个能止疼。”
楚玉离点点头,不欲多说,那少年却依旧盯着他看。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带着少年独有的纯净,像是一块浑然天成的黑曜石。
“你总盯着我做什么?”楚玉离有些好笑,“我看起来很奇怪吗?”
那少年却摇摇头,就在此时,擂台那边又敲起了大鼓催促,那少年只得离开,临走前却忽然对他道:“没什么,只是你长得很像我一个亲人,看到你感觉很亲切。”
楚玉离有些郁闷的看着那少年的背影,心说什么叫见到我很亲切,难道我长得很像你老母亲吗?这人说话办事真是说不出的古怪。然而等到最后一场比赛开始,他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抽□□。
——因为最后一场这人纯粹是来挨打的。
方才金刚头已被淘汰,如今只剩两人,稍作歇息后,便是最后一次,争霸主之决赛了。
那最终的打擂人一上台,杜冲却傻眼了,“我靠,这不是我寨子里的兄弟吗?”
楚玉离看了看,台上站着一人,虎背熊腰,身姿挺立,黑黝高大如黑熊,便问:“你这兄弟,功夫很了得?”
“马马虎虎吧,只是看上去块头大而已。他什么时候有心思打擂台了,我记得这小子不是最不爱出风头么……”杜冲仔细看了眼擂台,又道:“不对,他这次上场穿的是我龙鼎寨的寨服……难道是我二弟吩咐他来的?”
“就你们那破寨子还有寨服啊?”
“那必须啊!”杜冲自豪的拍拍胸脯,“我们龙鼎寨那可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团结一致、无法无天,这寨服还是我们龙鼎寨十几名兄弟联合独创,花重金请西北最精湛的裁缝制作的,别致吧?”
楚玉离满头黑线的点了下头。
是挺别致的。宽大的黑色长衫宽裤,衣袍上绣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花纹,乃是无数个“龙”的草书连缀而成,乍一看倒像是衣服上爬满了蚂蚁。头系一条写有“龙之子弟”的金色系带,简直跟南洋那一片儿泛滥的倭国流寇一模一样。
再看擂台上,那少年不过短暂休息,便再次上场,这本就有些不公平。边上皆是下赌押谁赢,大多是选那少年,杜冲也同意,毕竟他那寨里的兄弟有几把刷子他也是知道的,若是照方才少年的凶狠样子,再打趴一个糙汉不在话下。
这一场打得却十分激烈,少年旧血还未来得及换掉,就又被打得鼻血暴涌。
也不知怎的,这回少年就没有那么敏捷了,次次进攻均不得手,反都被打了回去。两人看上去有些不相上下的势头,少年却逐渐落了下风,一刻钟之后,打斗仍在继续,少年似乎体力不支,出拳踢腿都软绵绵的,几乎被那人追着打。
那也是个狠角儿,把少年一步步逼到死角里,少年喷出一口血,倒在地上,半晌起不来。终是摆手求饶道:“不打了不打了!”
最后那汉子赢的轻松,满堂喝彩,连带着龙鼎寨都有了面子。少年鼻青脸肿的下了台,一瘸一拐的去止血找药。
看他衣着简陋,脚上的鞋还打着补丁,只怕这又是个日子凄惨的穷苦小子,被对家买通了,上台挨对家一顿打,把获胜的机会白白让出去。
杜冲看着自家寨子的人赢了,却没有什么高兴的意思,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少年并没有用全力。
楚玉离道:“这就是你们的龙鼎寨的德行?”
杜冲面红耳赤,起身就要冲上擂台问个清楚,楚玉离拦着他道:“别冲动,你那二弟心思不明,你最好不要露面,省得招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