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 第115章 第 115 章

连绵大雨，于西北大地之上狂泼倒灌。这着实是场北方难得一见的大雨，越往西北走，雨反倒越下越大。远处的楼阁，屋舍，古寺街市……皆身处白雾之中。

此时距离离开京城，已经过了整整三天。几天前沈穆放心不下，决定亲自返回京城去接楚玉离，但为掩人耳目，下令前往西北的车队照旧渡黄河，日后他自会快马加鞭赶，与众人汇合。

京郊的古道上，一行人护着一辆马车，迎着风雨，一路向西疾驰。

车外风雨交加，车内却温暖宁静，恍如雪山深处某个寂静无比的洞穴，将一切寒冷与危机阻隔在外。

马车门窗紧掩着，连车窗上都搭着厚厚的毡帘，生怕一丝冷风漏进来似的。

有接连不断的咳嗽声，隐隐约约从马车里传来。那咳嗽声并不十分尖锐，反倒沉闷无比，持续片刻后就逐渐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细微而艰难的喘息，仿佛是对千疮百孔的肺腑做出的无奈妥协。

马车内光线十分晦暗，弥漫着浓浓的苦药味，车内床边的小几上放着药碗，汤药已经被喝掉了一大半。药碗边放着一盆清水，水里隐约浮着碎冰块，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铜盆边上搭着一块浸湿了的布巾。

方才沈穆正一点点喂他喝药，他忽然呛咳不止，把汤汁全呕了出来，沈穆只好让他俯身趴在自己的腿上，面朝下，帮他拍着后背，费了好一阵功夫，才终于帮他把那口淤血给拍出来。楚玉离呕出的是发黑的暗红色血凝块，夹杂着一点温热的殷红血痕，似乎已在体内积赞许久，看样子他曾经不止一次将咳出的血硬逼回去。

沈穆用布帕把他嘴角的血迹擦干净，把他抱起来，让他能够舒服的靠在自己怀里。

自从那天在皇宫里被沈穆带着，楚玉离就再没醒过来，今日已经是他昏迷的第四天。

这四天里他的高烧就一直没有消退过，不管用什么药都没有成效。先在大理寺狱，他虽然也反复高烧，但至少还会在烧得难受时翻来覆去的喊痛。

但是现在，他不再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呻吟，甚至没有再皱着眉头表现出很难受的样子，偶尔剧烈的呛咳，也大多是喂药时无意识的反射。他是彻彻底底的昏迷，丧失了所有的神智，无论身边人怎么唤他，都没有一点反应的迹象。

一开始沈穆以为只不过是淋了大雨加重了病情，慢慢的调养应该会有好转。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持续不断的昏迷、高烧，这样下去迟早会把人的身体折腾垮掉。

但事到如今，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沈穆只能寸步不离的陪在他身边，听着他清浅的滚烫的呼吸，一遍一遍用冰水替他擦拭身体。

楚玉离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被换掉了，那件又脏又烂的麻袍早已被沈穆扔出窗外，叫人按着他的身量新买了干净里衣给他穿。原先正和尺寸的白衫此时穿在身上却显得格外宽大，是他最近太消瘦了。

这几日沈穆几乎寸步不离的守在马车上，全心全意的照顾他。但是各方势力并没有就此停下脚步。西北那些帮派早已摆好了鸿门宴等着给他开门红；耶律希这几日跑去了太原，也不知又盘算着兴什么风作什么浪；皇帝听说楚玉离被劫走，只怕心里不安稳，又要千方百计挑他的刺儿……

但是沈穆现在根本没心思应付这些，有的时候他甚至想，如果能用自己现在所有的权势、地位和名节去换他安安稳稳醒过来，那倒也不是不可以。

昨天夜里给他喂了药，大约是有成效，夜里楚玉离悄无声息的出了一身的冷汗，今日一早他整个人好像在冷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头发凌乱而湿漉漉的披散了满床。沈穆只好重新给他换上干爽的衣服，用布巾把他的头发一点点擦干。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呢？

沈穆抚了抚他的发，有些无奈的摇头。

又想起来那天在粥舍里发现他的时候，简直要认不出来他了。浑身脏兮兮的像个没人管的流浪猫，蹲在角落里，见了可疑的人就立刻往人堆里缩，生怕哪个坏人逮住自己。

简直和十年前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过了这么久，他长大了，样貌越发出挑，性子却依旧没怎么变好，甚至越来越沉闷，有什么话全都憋在心里。

但令沈穆感觉不一样的是，他开始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他开始默默的想要做一些惊天动地的事，谁的话也不听，什么人也不告诉，就那样横冲直撞、跌跌撞撞的往前走。有时候他会固执到令人无可奈何，但沈穆却没办法怪他。

他知道，这个孩子再也不是军营里那个抓着自己的衣袖不放的小跟班，他逐渐长大成人，逐渐能够与自己并肩而站，他也想冲在前面为大家挡风遮雨，也想用自己的力量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沈穆用沾了冰水的布巾，想替他擦擦手心的汗，打开他手掌，这才发觉他手心多了几道醒目的割痕，已经长出了嫩粉色的新疤。

他眉头微微一皱。

在大理寺那半个多月里，他一定非常的绝望和难过吧。被算计被监禁，平白的担上了几万条人命，却没有人能开导他，没有人能给予他一些劝解与安慰。而自己呢，竟然在十分可笑的跟他生闷气，用一堆一堆乱七八糟的杂事麻痹自己，把他一个人丢在大牢里不管不顾。

他忽然想起那时候在皇宫里，自己的手下已经追到了眼前，楚玉离却死倔着怎么也不肯跟着走。

”你是在怪我吧？怪我来得这么晚。”沈穆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楚玉离的头无力的耷拉在他肩膀上，沈穆便就这这个姿势，一遍一遍轻轻亲吻他枕后的乌发，“ 好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快点醒过来好吗？”

马车稳稳的驶向西北。

楚玉离感觉自己的神志恍如惊涛上的一片树叶，随着海波骤浮骤降。周遭的一切，连同他自己，似乎都被揉碎，打散，化作一片飞羽，在狂风中乱舞。

在这狂风巨浪之中，在这苍茫天地之间，他根本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归路，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和抓在手里的东西。

忽然之间，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抓住了，他的身体被那人紧紧抱着，那人抱得那样紧，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揉进身体里，让他的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人的臂弯明明十分坚稳，他却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栗。

他在害怕吗？……是因为我吗？他是在因为我而担心吗？

因为这一点疑惑和惊喜，他感觉自己冰冷的身体逐渐涌现了一点温暖。楚玉离想睁开眼看看他，想微笑着对他说我没事，但是身体那样沉重，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让他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隐约之间他闻到一点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非常好闻，仿佛是乌墨与松柏混合成的清雅的味道。他一时间想不起来这是谁的气息，只是本能的想到，这是他很在意的人，不能让他担心。

对，不能让他担心……

身体非常沉重，疲惫的往下落。这种感觉其实非常好，四肢全都轻飘飘的，没什么东西再压迫折磨他。如果可以的话，楚玉离其实想就这么任由自己坠落下去，直到陷入无尽的深海里。

但是有一个念头总在不安的在他耳边喊，快醒醒，不要再睡下去了，如果你不在了，会有人很担心你，会有人很伤心的。

也许就是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叫他有了一点反抗的力气，楚玉离拼命挣扎，用尽全力往上走，想要离开这片宁静的深渊。

很久以后，他终于手指微微一颤，碰了一下身边人的衣袖。

那是非常细微的动作，但沈穆却立刻有所感知，立刻低头去看他的情况。

马车外寒风呼啸，突然间一丝冷风顺着窗缝灌入车内，厚重的毡帘倏地被吹起条缝隙，一线天光泻入车内。楚玉离被白光晃了晃，下意识眉心一动，略微睁开眼睛。

他目光所及第一眼，是透过半遮半掩的毡帘所见的，车窗之外的世界。

此时已行至河西走廊，地势已隐隐有西北风貌。天幕苍茫寥落，如一口大钟，将大地罩入其中。万物懵懂难辨，山岭荒芜而**，恍惚间只觉身处梦中。

“小玉离？能听见我说话吗……”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轻声唤他，他一愣，下意识偏头去看。

晦暗的空气里，隐约映出一个熟悉的面容。也许是很久不见了。也许是沈穆太少露出这种急切的神色，楚玉离盯着他，出了好一会的神。

这是真的吗？怎么感觉像在做梦一样呢。

慢慢伸手，想碰一碰他的鼻梁。指尖微微向上，宽松的衣袖顺着手臂下滑，暴露出小臂上大片白皙的皮肤。

手伸到一半，就被沈穆用力的反握住手，按在怀里。温热的力度立刻源源不断传入他指尖。

“醒了就好。我去喊郎中……”

“不用。”

楚玉离轻轻摇头，嘴角浮起一点笑意。那一瞬间，之前所有的乱七八糟的情绪，偏激、委屈、别扭、自卑……似乎全都烟消云散了，只留下一种强烈的情感，占据了他整个身体。

“抱着就好了。”楚玉离闭上眼，把自己缩进他的臂弯里，贪婪的吸了一口他身上的味道，“抱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