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喜欢看热闹。
这一日,三年一度的箭术比赛开赛,长梦镇上热闹非凡。
比赛刚开始,镇上的男女老少,便里三层外三层聚在赛场周围,情绪高涨。
经过激烈角逐,比赛即将进入决胜局,场内选手正在进行最后的休息调整,而场外观众纷纷猜测“冠军花落谁家”。
“那定是壹字号选手,他可是上一任冠军,只需最后一轮稳住手,那冠军之位手到擒来!”排在前头的大叔不假思索,仿佛已经预知了结果,自信满满地朝身后大娘说道。
“我看未必,你瞧那个柒字号小伙儿,前几轮表现都不错,指不定是匹黑马呢!”大娘指着角落的青年,表示不认同,说着还推了推站在身旁的小哥,“诶你说是吧。”
小哥没理她,继续专注地看着场内选手。
瞧什么呢这么认真,顺着小哥的目光看去,场上选手似乎真有了些动作。
只见那壹字号选手向柒字号选手走去,像是说了一些话,原也没什么,但下一刻,那柒字号青头小子竟然用手轻拍前任冠军的肩膀,一句话让对方气白了脸。
此为赛前心理战,众人也早已司空见惯,无需问也明了,双方定是说了某些刺激对手的话,但此事并不算违规,毕竟这竞技赛事,比拼的不仅是技术,更是心态。
鼓声一响,决赛开始。
壹字号选手不负众望,取了个几乎稳赢的成绩。
眼看其他选手纷纷败落下阵,大家将目光集中到柒字号选手身上。
细一看,二十岁上下的模样,一张脸精致又锋利,五官出奇英俊,身形也硕长挺拔如柏如松,如此优越的外形,让他即使身穿着极普通的粗布黑衣,也依旧在人群中熠熠生彩。
然而在赛场上,只有获得胜利才能让人折服,嘲讽或是喝彩,一箭便分晓。
在众人注视下,柒字号选手拿起弓。但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弓从他手中滑落,直直砸落在地。
场外霎时传来一片唏嘘声,这小子弓都拿不稳了,肯定没戏了,果真是中看不中用!
原以为掉弓已经够离谱,可众人没料到还有更离谱的——就在那小子弯腰捡弓之时,只见他稍稍刻意地迈出半步,弓梢竟被他一脚踩断了!
“抱歉,这弓似乎不能再用了,能否帮我换一把?”安翊看着满脸无奈的裁判,尴尬又惭愧地将弓递给对方。
为了让比赛顺利结束,裁判迅速给他换了把弓,并警告他,若是再弄坏便取消他的比赛资格。
安翊讪讪点头,表示绝对不会。
换好弓箭,他再次开弓。
这一回,观众已然没了期待神情,只等着此箭射完便冷嘲热讽笑话一番。
屏息凝神,张弓、搭箭、瞄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箭如流星飒沓飞去。
安翊放出一箭后,原本嘈杂的现场在一瞬间完全静默下来。
不为别的,只因那一箭,命中靶心。
“瞧!我就说他是黑马吧!”大娘激动大叫。
“这怕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啊……”虽然押错了宝,但大叔不得不佩服,最后那箭着实精彩。
“柒字号安翊,获得冠军!”
一时间,赞叹声、欢呼声、祝贺声,震耳欲聋,全场沸腾了起来,安翊也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相比之下,安翊并没有太激动,他笑着接过比赛奖金,便匆匆离开。
荣誉皆是虚名,赢得比赛获取丰厚奖金,这才是他参加比赛的目的。
比赛有输赢,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悲。刚离开人群,那丢尽脸面的上任冠军便拦住安翊的去路。
“你早知道那弓有问题?”那人一脸不屑盯着安翊,咬牙切齿怒问道。
安翊也不怂,直接推开那挡路的人,装傻充愣回应:“抱歉,没听懂你的话,我不是靠实力赢的吗。”
面对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小子,那人气不打一处来,骂了两句,便气势汹汹朝安翊冲去。
那人挥手出拳,本想仗着年龄优势“以大欺小”,谁知安翊不仅气力很大,身手也很灵活,几轮交手之后,竟完全不占上风,反倒挨了一顿打,最后只能落荒逃跑,恶狠狠留下一句“你小子等着”。
见那人灰溜溜离开,安翊掂了掂手中的奖金,思索片刻,他决定调转方向,先寻个地方将奖金藏起来。
安翊有个秘密,从未与他人提起。
半年前,他意外发现自己拥有了读心术,顾名思义,只要他触碰到他人的身体,便能清晰听见对方心中的想法。
起初,安翊并不知那人在弓上做了手脚,只是那人狂妄自大,赛前也不忘来冷嘲热讽,自己暴露了奸计。
这可是天助他也,安翊久违地感到身心愉悦,脚步都不自觉轻快了许多,接下来,若是能顺利离开长梦镇,那他便更开心了。
藏好奖金后,天色已渐暗,他七拐八拐抄近路,钻进了一条飘着浓郁酒味儿的小巷子。
小巷原是安静的,但偶尔也会回荡一些争吵声。
正如此时,一个刺耳尖锐的声音,从深处的酒馆传出来。
“你就出去打听打听,整个青陆断没有比我家更香的酒了,即便是青陆主,也喝不着我这数十年的陈酿,卖给你那都是给你脸面,爱买买不买滚!”女人扯着嗓子大吼,似乎还是不解气,继续劈头盖脸地骂,硬是将那个“不识货”的人给骂出了门。
看到那人被骂得灰头土脸的样子,安翊深感不妙,正想离身避避风头,谁知女人竟然追着人跑了出来。
女人看见安翊,面色愈加难看,又开始破口大骂。
“死小子你上哪儿去了,成天不干活净知道偷懒,若不是见你没爹没娘无依无靠,我早将你赶大街上要饭了!”女人走到安翊面前,用手狠狠戳向他的肩头,“怎么了,供你吃供你住,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若是平时,安翊或许会先和女人解释,再插科打诨蒙混过关,可今日不知为何,他并不想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于是握紧了拳头,抬起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安翊拥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且瞳孔里嵌有一个很明显的菱形星斑,每每瞪人,总会溢出一种摄人心魄之感。
女人见他如此眼神,表情瞬间变得极度狰狞,怒斥道:“你还敢瞪我!”
说完,女人抬起胳膊便要朝安翊的脸打去。
而此时,酒馆里突然冲出一个小哥,他双手抓紧女人的胳膊,急促大喊:“老板娘你消消气,安翊的活儿我都帮他干了,你别动手。”
“金逾你让开!老娘今日非打死他不可!”
金逾一边拦着老板娘,一边给安翊使眼色,冲他不停对嘴型:“快道歉!”
忽然间,安翊脑海中闪出一些想法,他平复情绪,慢慢放开拳头。
“老板娘,我没有在外面偷懒,我去参加箭术比赛了,还赢了奖金。”安翊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温顺垂下,看上去满是委屈,“我原想将奖金带回来给你的,可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打劫的。”
“什么!”老板娘立刻瞪大眼睛,收起张牙舞爪的模样。
这招果然有用,安翊凑上前,小声说:“万幸,奖金并没有被抢走,我将其藏起来了……”
“等等。”老板娘看了看四周,一把将安翊拉进酒馆,还不忘警告旁人,“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去干活!”
安翊跟着老板娘走进酒窖,默默勾起唇角。
正如老板娘所说,安翊是个孤儿,自小无父无母。他是不幸的,日常被欺辱或是被排挤,他都无人可依;可他又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不论遇到任何危险,他总能奇迹般地逢凶化吉。
幼时的记忆久远而模糊,但他却时常能想起一人的身影,似乎是那人,一直在暗中默默守护着他。
安翊不知那人是谁,为何要帮他,只是潜意识里能感知到那个人的存在。
然而,随着他逐渐成长,在他拥有足够清晰的记忆之后,那人的身影便再没出现,仿佛那只是他幻想出来的人。
在漫长的时光里,仅有一样东西时刻陪伴着他——那是一块鸽子蛋大的褐色石头,外表平平无奇,上面却印刻着他的名字,他视若珍宝,时时将之挂在脖上,从不摘下。
可就在一年前,系石头的绳线偶然断裂,转眼的功夫,石头不翼而飞,他在酒馆中寻了很久,也问了很多人,但依旧没寻到。
安翊坚信,石头不可能凭空消失,定是有人将它藏了起来。
自安翊获得读心术,他再次寻找时机向可疑之人询问,如今仅剩下老板娘一人还未试探。
酒窖中,老板娘观察周围确认无人,便悄悄问他:“你将奖金藏在何处了?”
安翊也不着急,慢慢牵起老板娘的手,眼眸泛着光:“老板娘,我把藏奖金的地方告诉你,你能不能将石头还给我?”
酒窖昏暗,而安翊却隐约瞧见老板娘红了脸,她神情有些意外,支支吾吾说道:“石头……什么石头,我都说了没见过,你怎么还在找,一块破石头,丢了便丢了……”
若是半年前,安翊确实问不出结果,可他如今有读心术,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心声:石头藏在我房间里,你休想拿走。
安翊眼睛一沉,为何要说谎呢?
“好的,我知道了。”看着女人那即将发怒的脸,安翊从容笑道,“奖金埋在西桥边的一颗青斑石头下,你可要趁早去取,晚了或许就被他人拾去了。”
老板娘听闻,匆匆转头便出了门。
晚风入夜,酒馆内的灯还未完全亮起。
安翊从酒窖中出来,径直走到后院,他取下院中一盏小油灯,踩着暗影走向那个上了锁的房间。
没有丝毫犹豫,他抬脚用力踹向房门,只一下,不太结实的门板被整块踢倒,紧接着,他踩过破门板,进屋开始翻找。
柜子,盒子,凡是可藏东西的地方,安翊皆翻了个遍,不一会儿,屋里满地狼藉,可他依旧没寻到石头。
紧张与焦躁布满心头,安翊脱力般地坐在地上,默默将灯放下,额间汗珠滚滚流下。
那女人会将石头藏在何处呢?
那石头毕竟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她总不能有更机密的藏处。
忽然,安翊转头看向床,不能是在……
他一把掀开枕头,果真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石头,石头上还配了完好的绳线。
可他还来不及欢喜,便听见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迅速拿起石头,迈开脚步欲逃离。
“啪”的一声异响响起,一时间,安翊如遭雷击般露出骇然之色,四肢也变得僵硬动弹不得。
慌忙之中,他竟踢翻了方才放置在地上的油灯,油撒在一堆杂乱的物品上,迅速燃起一片火光。
着火了……
那女人私藏他的珍爱之物,不仅贪财易怒,且谎话连篇,不如就此一把火烧了她的屋子?
可烧了那人的屋子,她会不会发狂要他偿命?
几乎是一瞬间,各种想法在安翊的脑中快速闪过。
灼热感越来越强,他的心脏在火光中跳动起来,整个身体微微发颤。
他握紧石头,咬紧牙关做出决定。
而此时,屋外脚步声朝房间步步逼近,人未现先传来一声大吼。
“安翊!”
金逾从外面跑进来,像是有急事,大声叫喊安翊的名字,
突然间,安翊抱着被子从屋里冲出来,飞快奔向院中的水池,浸湿被子捞起,又以极快的速度飞奔回屋,中途完全没理会金逾。
“安翊?”
金逾喃喃,上前一看,只见安翊抱着湿被子扑向火源,笼罩火光后用脚不停地踩踏着,直到确认火彻底熄灭了,才歇下擦了擦汗。
看着破烂不堪的门以及屋内场景,金逾愣住,好容易回了神,才磕磕巴巴说道:“安翊,老板娘回来了!她此刻在酒馆门口,和一群人争吵!那些人,好像是来找你的!”
安翊才扑完火,惊魂未定,喘了几口粗气看向他,问:“什么?谁找我?”
“不知道,但是那些人,看上去绝非善类,嘴里嚷嚷着要找你算账,你……”
夜晚来算账,一猜便是白天被揍的那人复仇来了。
安翊虽不畏惧他们,但如今石头已寻回,他便不必再留在此处了,与其与他们硬碰硬,不如直接溜走。
如此想着,他匆匆走出房门,留给金逾一句话:“我走了。”
“你要去何处!”金逾大惊,紧紧跟上安翊,“等等我。”
与安翊一样,金逾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因身材偏瘦小,常常被馆里其他人欺负,某次安翊着实看不下去,替他出了一回气,此后他便像个小跟班一样,时时跟在安翊身后。
“我要离开酒馆,你若是也想走,便小心点儿跟着。”安翊看了一眼金逾,提醒他别出声。
酒馆背靠一座石山,无后门可走,若想出馆,除了从正门直走,便只能从侧面的矮墙翻出去,可那面矮墙十分靠近正门,欲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还要异常小心,不能漏出半点儿动静。
此时,酒馆门口吵吵嚷嚷挤了一群人。
“让安翊出来!”男人的声音粗旷沙哑,听起来极其剽悍野蛮。
“我说了,我白日便将他赶走了,他不在酒馆里!”女人的声音威力也不弱,丝毫没有怯场。
“胡说!我亲眼看着他进去没出来,人定在里面!”
“老娘说了不在!你们怕不是耳朵坏了不好使啊,酒馆里可都是老娘珍藏的酒,你们进去砸坏了该如何赔偿!”
安翊和金逾小心翼翼走到矮墙边,听到他们震耳欲聋的吵架声,更是敛容屏息,大气都不敢出。
自从来到酒馆,安翊没少遭老板娘打骂,此人平时尖酸刻薄,说话难听到令人发指,但此刻居然没有将他拉出来挡事。
安翊暗忖,不妄自己没有一把火烧了那人屋子啊,可一想到此事,他却也将那屋砸了个稀烂,还是先跑为妙。
或许是心中想事分了神,安翊翻墙落地时,还是发出了一丝声响。
“谁在那里!”
安翊看了看金逾,示意他不要出声。
眼看壮汉即将过来,安翊并未思考太久,撒开腿便向那昏暗巷子跑去。
“站住,别跑!”
夜里的小巷大多昏暗不明,可巷里空旷,也不易寻到藏身之处。
不躲即要开打,对方人多势众,若是正面交手,自己必定吃亏。
安翊边跑边想着如何脱身,突然,他脑子里冒出一处地方:前方左拐便有一处盲巷,因不常有人走动,墙边堆积了一些废木板。
好好利用那处地方,也许能应付那些人。
察觉到身后之人逐渐逼近,安翊迅速拐弯向盲巷跑去。
就在一群人汹汹逼来之时,他抬脚踢向墙边,刹那间,数根粗长的废木板轰然倒塌,压得冲在前头的几人嗷嗷直叫,而靠后的几人先是震惊,随后举起粗木棍大吼。
安翊见状,快速夺来一根粗木棍,紧接着跃身踩过几人,眼一横,便与那些吼叫的人硬拼起来。
好在这些人打架空有蛮力,动作杂乱无章,凶狠挥舞的粗木棍竟没有一下打到安翊的要害。
安翊轻松躲避攻击,并挥棍出腿连环回击,不一会儿便放倒好几人。
此时,一人悄悄从木板中爬起来,见同伴接连倒下,便以夜色做掩护猥琐靠近安翊。
击腹一棒一踢腿,安翊将面前最后一个壮汉放倒,一转眼,一人从身后跳来,惊得他抄起木棍,下意识挥向那人下面。
“啊——”一声惨叫响彻巷子。
应该是挺疼的,但那人也是咎由自取。
安翊拍拍手上的灰,刚想转身离开,一霎间,他发现地上有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暗影。
真正藏在暗处的人,正悄无声息地举着木棍朝安翊的头袭去。
安翊疾速反应做出闪避,可还是被狠狠打中肩膀,强大的冲击力让他的身体失去平衡,不堪重负地跪倒在地。
“你小子还挺能跑啊,看你这回往哪里跑!”
一抬眼,安翊看到白天还被他暴打的人,此时正如侩子手一般,高高举着刑具,彷佛下一刻便要打爆他的头。
想到接下来的剧痛,安翊不禁闭上眼。
然而,片刻之后,不知怎的,他非但没有感觉到疼痛,反倒听到那人的尖叫声。
安翊睁开眼,只见胸前石头发出奇异的青蓝色光芒,顷刻间,那人像是被某种力量击中,飞身甩出半米远。
而这还不是最诡异的。
随后,那人眼中好似进了什么东西,竟如受了刑般不断涌出鲜血,因陷入恐惧与疼痛之中无法自拔,他捂紧双眼,一边凄厉叫喊,一边踉跄狂奔,最后消失在偏巷里。
若是平时看到这般悚人场面,安翊定是会心慌害怕的,但此时,他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是因为得救了,所以喜悦大过恐惧吗?
不,是因此刻,空气中正飘散着一股清冽的香味。
暗夜孤寂,这股香味像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抚慰着他不安的心。
他不仅喜爱这股香味,并且感到十分熟悉。
香味丝丝缕缕,牵动着他的身心,一时间,彷佛所有思绪都连结起来,他也终于想起,记忆中的那人也是这个味道!
那不是他幻想的梦,世上果真有守护他的神灵!
明月皎皎,万籁俱静,唯有树影斑驳处躁动难寐。
夜已深,安翊独自一人来到东桥边的树下,默默挖出藏在树根旁的奖金。
他轻轻抬头,望向清尘不染的白月光,摇摇晃晃,毅然追寻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