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去歇息一会儿吧,再消半炷香天要亮了。”朗贤之从谢夫人身后环住对方,将脸埋在谢夫人的肩颈处。
谢夫人揉揉眉心,轻声道:“谢逊一该如何是好,放在府中必然要惹出事端,送去别的地方岂不是全然浪费了你养在他身上的蛊。”
“不必担心,先将他软禁一段时间,等谢老爷的丧事完全结束,再清理府中的杂碎,到时候是留是去,自有结论。”朗贤之回道。
“那他雇来的妖怪,你作何打算。”说到这个,谢夫人全然没有困意,甚至有些捉急。
“那妖怪缺去天时地利,不过是一介杂碎,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不用放在心上。”朗贤之挪开脸,站直身子,开始给谢夫人按摩起来,边按摩边说道:“怎么突然关心起那个妖怪?”
“我只是怕那妖怪出尔反尔。”谢夫人摇头道。
“轰”的一声,里屋最大的那扇窗户乍然裂开,飞扬的木屑将屋子里的茶具瓷器全部扎碎,朗贤之应激似的将谢夫人护住,直至呛人的木灰完全散开,两人才看见来者的真实面目,正是谢夫人方才还在担心是否会出尔反尔的虞拜水。
谢夫人用袖摆扫去面前的灰尘,冷眼看向破窗而入的虞拜水,说道:“你想干什么?”
听到声音,虞拜水才反应过来谢夫人和朗贤之的方位,笑眯眯地将身子转了个向道:“原来二位在这一侧。”
朗贤之已经嗅出了对方的来意,快速抽出符纸捏起诀来,将谢夫人揽回自己的身后。
虞拜水不慌不忙地摘下挂在腰间的的皮质黑手套,悠悠戴上,打了个几乎没声的响指,皱起眉头道:“怎么没有用?”
朗贤之看着不知道在干什么的虞拜水,微不可察地挑起嘴角,将已经发光的符纸贴在半空中,食指并中指在符纸中画了个火符。
热浪排开,烧红的符纸如日中天,怒冲冲地朝虞拜水飞去,虞拜水的瞳孔间装满了符纸燃烧的火光,仿佛看见了自己燃烧起来的模样。
“不可!”谢夫人突然在朗贤之身后大叫起来,朗贤之聚起神,才发现原本在另一个屋子里躺板子的谢老爷居然直直地站在虞拜水面前,双臂大开,面无表情地迎接着火符。要是这火符被谢老爷接住,肉身躯壳必然瞬间灰飞湮灭,谢夫人该如何对明早的白事交差?
思及此,朗贤之只能握拳收气,原本还在飞舞的符纸瞬间失了力,软趴趴地砸在地上,点燃了谢老爷的半只脚。
谢夫人看见这一幕,更是急得不可开交,一边指着谢老爷的脚一边回头找水,一面着急地呼唤朗贤之,一面不能召集仆从前来救火。
看着这滑稽的一幕,躲在谢老爷身后的虞拜水笑得前仰后翻,但是他很快就收起了表情,半死不活地冷下脸看向朗贤之。
朗贤之提起一旁桌上的茶壶,直接砸在谢老爷的脚上,壶里的茶水和瓷片一起削去了火苗,留下谢老爷烧干的几根脚趾头。
“你以为你躲在一个死人后面,我就动不了你了吗?”朗贤之盯住虞拜水,漆黑的眸子四处搜寻破绽。
虞拜水耸耸肩,将谢老爷撇向一边,自己上前几步,挑衅道:“大可一试。”
谢夫人咬咬牙,上前几步道:“我们先前的约定,其中利弊,你可想清楚了?”
虞拜水佯装思考的模样挠挠头,摸住下巴向后退了几步,有些不甘心道:“但凡你们先谢逊一一步,我也就不会那么为难了。”
说着,他拍拍手,连连叹息道:“可是要排队啊。”
月影如钩,院落里婆娑的树林间重叠出千千百百个扭曲的人影,慢慢朝前挪动。
谢夫人闻见外边飘忽而进的怪味,直接吐在了谢老爷每天要看八百遍的花瓶里。
“你都把什么东西弄进来了!”谢夫人瞥见外边黑压压的一片,眉头紧紧压在一起,捂住口鼻连连后退数十步。
朗贤之自然是先一步挡在谢夫人的身前,摸出符纸。
“是和谢老爷一样的东西。”虞拜水耸耸肩。
等到这些人影全部跨进屋子,朗贤之才看清这一张张浮肿且熟悉的面孔。最先惊讶的是说不上话的谢夫人,她一屁股摔在地上,指着这些浮肿的尸身,眼泪滚落在衣襟上,“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虞拜水阴森森地看着面前惊恐不安的两人,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满足感,他点点头道:“就是这样。我只能控制溺死鬼,这里又没有,我只能随机制造一点了。”
虽然对虞拜水的狠毒早有耳闻,朗贤之却并没有切身体验过对方的手段,这会儿他才真切地从虞拜水的言行中摸索出这种妖物的本性。
但是看到面前的这一幕,他久藏心底的战欲被悄无声息地点燃了,朗贤之用商量的口吻询问道:“既然府里的人都失了命,不妨也失了□□,好过我们也变成这副溺死模样。”
谢夫人眯起眼,将朗贤之和虞拜水都打量了一遍,后退数步,回答道:“事无大小,放心杀戮。”
虞拜水甩甩袖子,连着谢老爷站成一排的家仆侍妾们歪歪扭扭地朝前行进起来,将二人围起。
朗贤之甩开符纸,溺死鬼们的衣物瞬间焦干起来,滋滋冒出**的水汽,罩成一片稀薄的雾。符纸映射出巨大的火圈,直直地冲向谢老爷和谢老爷身后的虞拜水。
巨大的热浪将屋中的家具统统烤化,房顶的横梁像被啃食一般从中间断开,向两侧散去,“劈里啪啦”中的屋顶松散炸开,飞扬的木屑稍向下移动几厘米,便被底下的热火烤成飞灰,瞬间了无踪影。
火圈在一瞬间将谢老爷和一众水鬼的皮肉剥脱干净,意料之外的是,如此高挑的火焰居然没能将他们烧成炭灰,而仅是剔去了他们的皮肉,已经被火焰挖开房顶的小屋下站着成排的骷髅,仍然继续向朗贤之逼近。
火圈顺势穿过骷髅向虞拜水奔去,虞拜水吐出一口气,握起拳头,排列紧密的青石板被横刀截断,裂开一条长达数十米的缝隙,从中喷涌而出的高压地下水形成一道天然的水帘,将火圈格挡在外。
虞拜水重新打了个响指,这声响指一过,骷髅们像打了鸡血般冲向朗贤之身后的谢夫人,朗贤之被虞拜水的行为彻底激怒,接连贴出三张符纸,这三个火圈迅如融合在一起,将面前的骷髅全部咬碎。
至此,谢府上下的一众姬妾仆侍通通化为灰尘,谢老爷佝偻的骨架凄凄惨惨地苦撑,最后也只剩下一根指骨“叮叮当当”砸在不远处的书架旁,脆脆地碎成三段。
虞拜水不高兴地撇起嘴,有些为难地看着面前对他不太友好的局面,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另一只手握掌。原本只是用来防御的水帘变得更加猖獗,紧紧缩聚成一只庞然大物。
朗贤之不愿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不断给自己的火虫输气,火虫加速前进,滚烫的火气灼烂了虞拜水的衣角,将他的衣摆朝那透明的熔炉中吸去。
成堆的水已经化形为物,变成一只巨大的水龙,虞拜水一边咽下喉头冒上的鲜血,一边面无表情地指使着自己的水龙。
水龙快速将火虫缠住,恶狠狠地将对方压下,屋内的石板纷纷断裂朝中间凹陷,巨大的压力使朗贤之喘不上气,也将他压进了石板的凹陷中。
虞拜水看着轻松,其实内脏都在暴血,他看了看一旁惊慌的谢夫人,露出怪异的笑容,在火虫还没能逼近之前恶狠狠地掠过谢夫人,谢夫人被他掠过,自然是大惊失色。
朗贤之在对面大喊道:“不要!”
虞拜水扼住谢夫人的脖子,阴冷地笑了笑,慢慢朝前挪去,他手持滴血的冷剑,一步一踉跄地来到朗贤之面前,朗贤之弃了符纸,垂头丧气地握着拳头,无计可施。
虞拜水朝一边啐了口血,一只手将谢夫人紧紧勒住,致使她呼吸不畅,脸色铁青;另一只手则提起长剑慢慢抵在朗贤之的胸口,皱皱眉头道:“我只是挟持了一个女人,你就真的不反抗了?”
朗贤之瘫倒在地,垂头道:“不要伤害她。”
虞拜水平下眉头,他反手将剑插入朗贤之的胸口,那汨汨而出的不是红色鲜血,竟是一滩黑色的粘稠液体,朗贤之的眼睛瞬间失去光彩,黑色眸子慢慢变成灰白色。
虞拜水虽然奇怪,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他加大了手腕的力度,想让谢夫人尽早下去陪面前这个英年早逝的道士,谁知道后背传来一阵刺痛。
他怒在心头,却只是皱起眉头,回头看了一眼持剑的黑影,不悦地叹息道:“我真是弄不懂?”
谢逊一微眯起眼,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他握紧手中的剑顺时针转了一圈,冷声道:“结束了。”
虞拜水低头看了看自己腹部的血洞,松开掠住谢夫人的手臂,瘫倒在地,血不住地从他的口中流出,和朗贤之流出的黑血并驾齐驱,互相推搡。
谢逊一抽出剑,将剑上的血甩开,收剑回鞘,扶起仍在地上喘气的谢夫人。
谢夫人一只手狠狠揪住衣角,压抑住自己想要在身上乱抓的冲动,眼角冒出泪花,倚住谢逊一道:“现在整个谢家都毁了,什么都没能给你留下!”
谢逊一扶住谢夫人,无所谓道:“娘不用担心,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虞拜水已经快要看不清面前的事物了,但在迷糊间听到谢逊一喊的那一声“娘”,他还是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凉气。
等他再次醒来,他已经躺在掘好一半的坟坑里了,虞拜水的侧前方——谢逊一正在卖力地给他挖舒适的坟。
虞拜水身上的血大都凝固结块,和衣服粘连在一起,他尝试抬手,却触发了胸口的伤,导致呼吸更加困难。
谢逊一抹了抹额间的汗,看了一眼虞拜水,发现对方已经醒来,放下铁锹道:“我看你肯定活不了了,先给你挖个坟。”
“那个道士呢?”虞拜水细声道。
谢逊一走近虞拜水,看着他的眼睛慢慢俯下身,小声道:“我把他烧了。”
虞拜水看着谢逊一的眼睛,那对眼珠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好像天上的星星,只是这星光中透出的不是美丽的福音,而是恶毒的死意,明亮的死意将虞拜水笼罩,使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灿烂。
虞拜水咧开嘴笑道:“我不会死在这里。”
谢逊一冷笑一声,站直身子道:“待会我们就知道了。”
虞拜水依着土坑将自己向后挪了挪,这样他就能靠在坟坑的后壁上欣赏谢逊一挖坑,他默默地看了一会,想到自己居然在这个地方耗了这么久,连自己最重要的事都还没开始着手做,便郁闷起来。
这样的郁闷在谢逊一的挖土声中显得安静温顺,虞拜水将脑袋枕在泥土上,道:“我想知道。”
谢逊一蓦然停下手中的工作,转而冷眼看向虞拜水,“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一定会再来找你。”
谢逊一看着虞拜水隐匿在黑暗中的脸,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或是做什么临终的告罄。
“在我很小的时候,娘就染上恶疾撒手人寰,但是她的阴魂念我幼年,迟迟不愿离去,便想方设法借尸还魂——恰巧那尸身是朗贤之的爱人,朗贤之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召回他爱人的魂魄,却召来了我娘。自从我娘死后,家中生意一日比一日差,父亲也染上了恶疾,生了场大病,就在这时,有人将朗贤之引荐给他。”
“就这样,娘和朗贤之一起回来了,那时我还小,只有五六岁,只知道家里的事大大小小都是由朗贤之操办。娘为了脱离朗贤之的控制,总是假意顺从他的要求,以此获得他的信任。”
“又过了两年,父亲居然依照朗贤之的意思将我娘纳为正妻,至此,谢家彻底落入他的手中。他在我的身上养蛊,这样我的血就能变成药引,可以医治皮肤上的任何怪疾,包括我娘身上的烫伤。”
“只是这些烫伤,都是他练符时烧的。”
“自始至终,我要杀的只有朗贤之和你罢了。”
林中刮起细腻的凉风,不知何时,月光匿去,空中飞下丝丝线线的小雨。
“但是他现在已经被我烧成了一堆灰,一切都结束了,而你……”说到这,谢逊一的外衣已经全部被雨浸湿,他朝虞拜水靠着的方向看了看——只剩下自己那条被偷走的手帕。
说来也怪,多年无雨的峻州居然下了一夜小雨,人们一致认为是草笼灯求雨奏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