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嘛!师兄快看,我也学会这招了!”空荡荡的院子里,林子卿站在亭子边演示着自己刚学会的招式,何渡眨了眨眼睛,看着身前似曾相识的这一幕,有种说不上来的乏力感。
但奇怪的是,在乏力的同时,他又忍不住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在他记忆空白的地方多坐一会。
“你们俩怎么还在这?快点去吃饭!”女人从亭子的另一端赶来,说道,“我这次可没给你们留菜。”
“来了来了。”林子卿收起剑,急冲冲地朝里屋跑去,还不忘回头提醒何渡,“师兄你怎么了?”
何渡微微拧着眉头,浑身上下有种缺氧的感觉,一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使他在一种近乎窒息的眩晕中不断告诫自己“快点想办法醒过来,快点醒过来!”
但是这种感觉就像被捆绑在水中不断下沉,连激烈挣扎都无法做到,又像沉浸在一段优美的旋律中无法自拔,渐渐遗失意识,越沉越深,直到完全被黑暗所笼罩。
“最近师姐严格好多呢,往日她都不会管我们的功课,现在她居然会来查功课!”
“是啊是啊,真是奇怪了,师姐是不是凶了好多!我以前那个温声细语的林师姐跑哪去了!”
“是不是因为阮氏界要派人来,师姐不想丢易天峰的面子,才这么严厉?”
“什么阮氏界?那个公子哥享福山?”
“哈哈哈哈是是是就是那个,听说是明日,阮氏界山的几个门生便会来这里修行。”
“来我们这里修什么行,不会是来偷学剑术的吧?”
“我看差不多,但是我们师傅怎么就能给答应了呢?他可是老顽固了?”
“谁知道呢?阮氏界肯定给了不少好处。”
另外几个门徒使了下眼色,众人便将目光纷纷投射到方才进入饭堂的何渡和林子卿身上,几人面面相觑,心虚地咽下口中的饭菜,继而不再说话。
林子卿端来菜和饭,先摆给了何渡,再去端自己的。
何渡齐了齐筷子,也不说话,就着白米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一边嚼着米饭一边沉着脸,盯着饭碗里渐少的米饭,一句话也不说,一个菜也不吃。
“怎么了师兄?为什么光吃饭不吃菜?今天的菜不好吃吗?”林子卿夹起一筷子菜,就着白饭吃了下去,“的确变了味道,这是为什么?”
“林溯淮,师傅叫你吃完饭去他屋里一趟。”
林子卿微微侧过脸,应了声“好”,便继续低头吃饭。
何渡微微抬头,问道:“刚刚你在亭子旁练的是哪一式?”
林子卿对何渡的提问感到有些惊讶,他咽下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回道:“那是最后一式了,师兄你怎么了?”
何渡摇摇头,也咽下最后一口饭,“没什么。”说罢,便自顾自地起身走开。
只是他刚前脚迈出饭堂,林子卿后脚就追了上来,“师兄,你还在为那件事生气吗?”
何渡微微皱了皱眉头,侧过头问道:“什么事?”
林子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真的不生气了?”
何渡摇摇头,想伸手撇开林子卿,又没下得去手,只能换了个方向继续往前走,林子卿看着何渡那有些颤抖的身形在半路顿了一下,然后完完全全停住,在半空中轻轻地转了个面。
何渡的眉是锁起来的,眼角是沉着不动的,看着这个一点也不像师兄的人,这样面无表情的矗立在他面前,林子卿不解道:“到底……到底怎么了师兄?”
何渡藏在袖子里的手沁出一点薄汗,良久才开口道:“申时去凉亭那里等我,我有话要问你。”说完,便继续魂不守舍地走开了。
林子卿还没答上他那句话,但是肉眼可见的是,他既紧张又兴奋,脸颊迅速被两朵不知从何冒出的红晕包裹。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跑了。
何渡回到凉亭,其实主要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走,在这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温暖或是新奇,反倒极度敏感与恐惧。
按照何渡对自己的理解,他肯定在这里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在没来到这里之前,自己在干什么呢?何渡一点也想不起来,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在不停地走路打怪,然后眼前一黑——就来到了这么个地方。
但是,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里一定不是真实的世界,他可能在做梦吧,可能是因为走路太累了,把自己给累晕了。
“何渡,你怎么还在这?”
何渡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见亭子外的一束光正打在一个女人身上,女人多往前走了一步,就将剩下的余光揽到了裙摆上,“你这会儿怎么不去休息,莫非还在练功?”
等到她完完全全走进凉亭,何渡才看清她的脸,怯怯地叫了一声师姐,这个词就跟长了翅膀一样忽然“噌”地从他喉咙里飞了出来,甚至于他还没意识到自己说话,就听见对方短促地应了一声。
“是在担心武行会吗?论剑法,十三聚的英年才俊中,你当是佼佼者,拔得头筹一举成名,对你来说只是顺手的事,有什么好紧张的?”
“师姐……我只是在想,若是我输了呢?”
女人笑道:“你怎么可能会输?易天峰的剑术已经是天下第一,除了林子卿能与你抗个平手,谁能在武行会里打过你,况且你看林子卿那模样,你若是拿了头筹,他指定比你还要高兴百倍。”
何渡脑子里浮现出林子卿那张脸,只觉得愁更愁,“可是……如果输了,我便什么也不是了。”
女人摇头道:“输了又怎样,你这二十年也不是只学了这剑术,什么事情都只看结果,那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你在这日夜的磨砺中艰辛苦行,不是为了那一瞬的评判而罔弃自信,输了就从头再来、另寻他路,没什么好怕的!”
何渡心下一震,抬头看向对方,竟开始看不清对方的脸。
申时已过,何渡靠住凉亭里的柱子,看着面前无比拘谨的林子卿,大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他在自己的记忆里完全不会如此青涩。
何渡拍拍自己身边空出来的位置,示意林子卿坐到他身边,林子卿只能垂下眼帘,乖乖坐到他身旁。
这感觉真怪,像是在调戏人家。
何渡低声道:“我问你一些事,你可以如实回答我吗?”
林子卿有些愕然,“师兄放心问好了。”
“今天上午喊我们去吃饭的人是谁?”
林子卿不可置信地看向何渡,眼中充满了不解,答道:“那是阿姐啊。”他顿了顿,接着道:“师兄,你今天整个人都好奇怪啊。”
何渡双手搭上林子卿的肩,憋了半天才将那句准备好久的话憋出来,他支支吾吾道:“你……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林子卿一听,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红晕包裹起来,何渡更是老脸通红,下一秒已经说不出话来。
“等等!”何渡没来得及把这两个字说完,林子卿便扑在他身上抱住他,“师兄,我知道这不正常,但是你一定不要嫌弃我,不然我就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了!”
何渡现在感觉自己的脸都能拿来蒸馒头了,他支支吾吾舌头打结,口干舌燥心脏一直“砰砰”跳,怎么回事?他可是不知活了多久,又死又活却总能睁眼蹬脚的——顽强烂人,怎么要栽在这里了?
何渡将两只手停在半空中,下也不是,上也不行。终于,他叹了声气,握住林子卿的手臂,慢慢从自己身上挪开,看着紧张慌乱的林子卿,说道:“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林子卿垂下眼帘,收回手,摇摇头,“我只是想确定师兄你的心意,我不在乎后果!”
何渡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他,毕竟他脑子里的记忆跟一堆浆糊一样,对现在的场面一点印象也没有,于是便道:“你不在乎后果只是因为你还没看见结果,如果你看见了,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坦然了。”
林子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蓦然握住何渡的手腕,眼神里略带些许恳求,“我只求能和你待在一起!”
何渡忽地愣住,他胸口涌上一股不明的情愫,这样一股力量促使他想要伸出双手,狠狠拥抱面前这个人。
就在何渡恨不得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他永远也不要和林子卿分开的时候,天旋地转,梦境的世界发癫般将他从美好的幻想中催吐出来,使他“噌”地一下清醒过来。
何渡从草堆里一个翻身爬起来,他抹去额间的冷汗,半眯着眼看向四周,一旁正在打盹的玄若被他的动静吵醒,缓缓睁开眼睛。
“道长?道长你终于醒了!”玄若欣喜若狂道。
“我昏迷了多久。”何渡抚开衣袍上黏住的稻草碎,问道。
“大概三天吧。”
“这里是哪?”
“这里是结界中的土地庙,狐妖肉身具毁后结界消失,大狐化皮成土,这里也恢复正常了,再往前就是峻州,明早天一亮我们再出发。”玄若打了个哈欠,随手往自己身上盖了些干草。
“这里的妖呢?”何渡环视四周,这里什么也没了。
“都逃走了。”玄若的声音慢慢小下去。
何渡扶住额,重新倒回自己草铺,叹息道:“我的好梦。”
“道长梦到什么好东西了?”玄若的声音又涨起来。
“啊?哦,差点就要在梦里恋爱了。”
“什么?”玄若惊坐起来,“道长果真有爱慕之人?”
何渡晃晃脑袋,回道:“也许吧。”
何渡侧卧枕着自己的胳膊,在经历这么多次拥有相同背景的梦境与幻境后,他可以非常肯定自己和林子卿有一腿的事实,可是同时他也能感觉到,自己一定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做过不可理喻的事情,这些事情足以让林子卿将他千刀万剐。
翌日清晨,何渡将玄若从草堆里拎出来,“本来我昏迷的这三天就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我们现在要抓紧时间赶路,争取在太阳下山前走到峻州。”
玄若疲倦地捂住脸,双脚触底挺直腰杆,抖开身上的杂草,打着哈欠道:“走吧走吧!”
两人行至半路,看见路的另一侧不远不近有一行人牵着几匹马,均身挎布袋,正朝两人走来。
“两位义士,多有打扰,我等有一事相问。”
何渡停下步子,回道:“请问。”
“我等是应天府特遣的缉妖卫,最近又有诸多妖魔鬼怪重新现世,为非作歹。听说有几个县庄已经惨遭毒手,请问二位是从哪个方向而来。”
玄若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那条路,说道:“从康庄那边来,不用再过去了,康庄的那只鱼妖已经潜逃了。”
其中一个毛发稀少和尚模样的队员将何渡与玄若细细打量一番,问道:“听说那鱼妖剖人如儿戏,方圆里外均不是其对手,又怎会潜逃?”
玄若想了想,又回道:“倒也不是潜逃,只是人都被杀光了,他寻不出其他乐子了,便走了。”
一队人相视一番,由队长接着问道:“你们二位是否要前往峻州?”
“正是。”何渡点头道。
“为了峻州的安全,我们可能需要检查一下你们二位。”
玄若眉头微紧,有些不情愿地低下头,一众人看见玄若的这副模样,不自觉地向前多探了几步,将二人半围住。
何渡半眯着眼朝远处的峻州望了望,摊开手妥协道:“诸位请便,希望不会花费我们太多时间。”
听到何渡应允了,玄若也松开眉头,做出一副请便的模样。
“那么还请这位义士,解下身上的佩剑。”
何渡虽然很不想解下自己的佩剑,但在感知过对面一众人的平均战力后,还是解下了佩剑。
一众人围得更加紧凑,几乎快要形成一个圈,这时,不知队伍中的什么人大喊了一声“这个人身上毫无灵元!”剑光忽闪,一众人全部拔剑后退,并且形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圆圈,将二人包裹在里面。
这是让何渡非常头痛的事,凡人中稍有神通者可以感知灵气与元气,所以他们一旦发现这个人毫无灵元,就会非常笃定的将他当作妖魔鬼怪。
何渡手上还握着自己的佩剑,这让一行人如临大敌,更加紧张。
何渡叹了口气,解释道:“诸位不用紧张,我这个人生下来就是这副模样,虽然身无灵元,但却并非妖魔鬼怪。”
无论何渡解释的神态有多么真挚,辑妖卫们却并不愿轻信,“我们劝你们现在就放下武器,你们现在寡不敌众,不如少遭些罪,老老实实回冥府轮回!”
何渡听到他们这样说,先是不可置信地懵了一下,最后点点头,像是在尝试说服自己一般背回自己的佩剑。
玄若看着何渡这副模样,问道:“道长,要跟他们打吗?”
何渡抬起手臂,示意玄若站开点,然后抽出自己的佩剑朝山林的方向甩了一剑。强风迸出,将守在山林方向的两位工作人员撇开数米远。
一阵轰鸣从天而降,山林里群鸟惊出,何渡对自己这次使出的力道非常满意,收剑问道:“你们真的很想跟我交锋吗?我刚刚只用了一成的力。”
众人见到这幅景象,都顾不上说话,纷纷朝后退去,上马奔逃。
“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呢?”玄若在一旁无语道。
何渡不予评价,只是理了理衣襟,咽下一口老血,悠悠道:“走吧,去峻州打工赚点路费。”
玄若屁颠屁颠跟上问道:“道长觉得我适合做什么。”
“看你这模样俊俏,不如男扮女装,去红楼演几天花魁,好让我歇一歇。”
“道长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