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举起相机,入镜的已然是全新的风景。
穆轲心中念着那个人,轻轻按下快门,一眼不见尽头的路,丹桂飘香,定格在画面里,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黄花,彩蝶。
那人的身影在不远处,若隐若现。
1.
第一次看到这台相机是在四年前,那年,穆轲高二。
繁重的学业,写不完的作业,刷不完的题,考不完的测试……
窗外的鸟雀在枝头叽叽喳喳,教室内只剩讲台上老师的声音。
“杨瑞!这题讲过多少遍还写错!”
“吵吵吵!吵什么!”
“你们的脑子是用来思考的,不思考要那脑子干什么?”
“连头猪讲这么多遍也该记住了!”
“能不能向你们班长学委学习学习?”
“你们现在是高二了,再两个月就是高三了。”
“努努力吧,笨不是理由,别人学到十二点你们可以学到两点,勤能补拙这个道理还不懂吗?”
2.
每逢大考,七班班主任张雷必会大发雷霆,作为次次年级倒数的班级,唯剩班长课代表几个勉强挤进年级前五十。
穆轲是班上的地理课代表,每逢考试完就会被张雷叫去办公室。他以年级前三进入学校,如今却一直徘徊在五十名。
办公室里。
穆轲低头敛目,乖顺地听着张雷的训话。
半晌,班主任停下说话。
穆轲见状抬眸,却见班主任眸光深深地看着他,长叹一口气。
穆轲回避开视线,依旧保持缄默。
饶是脾气火爆的班主任,面对起穆轲那张诱骗性极强的脸,十分的火气也只剩三分。
偏偏就是这样性子淡的学生,成了一个办公室的“常客”。
张雷缓和了语气,话题从学习上移开,“在亲戚家生活怎么样?”
“挺好的。”
张雷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更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回答。
3.
之前学校组织过家访,他和班上另一位老师一起去了穆轲住的地方——穆轲舅舅家。
正如穆轲说的那样,他的舅舅舅妈待他很好。
张雷跟另一位老师刚到,迎上来开门的就是穆轲舅舅舅妈两人,接着就被热情地招待了一番。后续了解情况,也是无意间得知两人都很忙,特意请了假在家中等待学校老师的家访。谈话间,穆轲的舅妈一直在询问穆轲在学校的情况。
其实从刚进门见到穆轲舅舅舅妈,张雷就能看出他们性情大概是什么样的,后续的谈话也能证实他没有猜错。
不过很显然,穆轲的舅舅舅妈并不了解穆轲在学校的情况,更多给予的也只是物质方面的关心。
从张雷谈起穆轲在学校的人际交往,以及受过校园霸凌的事情对方都不知道可以明显看出来。
不过这似乎不是穆轲舅舅舅妈的问题,更大的问题在穆轲自己身上。
趁穆轲去厨房洗水果的间隙,穆轲舅妈曾向张雷求助。
“我和他舅舅也不知道怎么办,那孩子太乖了,从他爸爸妈妈出事后搬来我们这住,他一直是这个样子,问起什么,他只说‘没事’,‘不用’,‘挺好的’,他这么说我和他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他也不像欢欢那样年纪小,没定性,好教。”
张雷家访时也见到了那个叫欢欢的小女孩,是穆轲舅舅舅妈家的女儿,还在上幼儿园,很可爱一小女孩。
从小女孩去厨房帮哥哥洗水果也看得出穆轲舅舅舅妈对穆轲是怎么样的。
从回忆里抽身,张雷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让穆轲多跟班上同学接触接触,那些曾校园欺凌过他的同学也知道错了。
4.
穆轲从办公室出来,往走廊外的天空看,远边的云昏沉厚重,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快下雨了。
南方的夏季总是这样,猝不及防一场大雨就劈头盖脸浇下来,让人始料不及。
他收回视线往教室走。
七班离老师办公室最远,一路上经过另外几个班级,学生大多在教室,补觉看书都有。唯独七班外,走廊里站一群一群的人,本班的外班的都有,甚至有其他年级的。
穆轲走到教室,瞬间就被几道视线盯上。
目光里肆无忌惮的戏谑,挑逗,玩弄。
皆来自张雷口中那几个已经知道错了的、曾经霸凌过他的同班同学。
七班的班长是叫袁梦尧的女生,见穆轲回来,转达刚才地理老师来交代的事情。
一直黏在穆轲身上的视线陡然发生了变化,在说话的两人间几番流转,意味不明,视线明目张胆丝毫不加掩饰。
穆轲厌恶极了那些视线,想起刚才班主任的话,更让他恶心。
袁梦尧见他脸色不好,询问:“你没事吧?脸色那么难看。”
穆轲点点头,顺势结束了交流,回座位趴下。
袁梦尧见状也没多问,本来也不算多熟,只是恰巧同班了多年。
她一转头,余光瞥见外面几个男生正看向这边,脸色一变,瞬间扭头。
5.
傍晚,穆轲以生病为由请假逃出校园。
外面的天空和学校里看到的一样,苍白,又给人灰蒙蒙的感觉,心情丝毫没有因为逃出“牢笼”而变得放松。
如果一场大雨突然落下来,不知道多少人要慌忙逃窜。
穆轲无趣地踢着脚边的石子向前走,又在离街市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他怕遇到认识的人。
「小轲啊,放假啦?」
「小轲,来拿两苹果去吃。」
他们看向他的眼神总带着善意的同情,穆轲知道对方是好意,但他控制不住地厌恶,他不想把对同情的厌恶转嫁到对他露出这种情感的人身上。
思索片刻,穆轲转身去了一栋荒僻的大楼,那是这个小城镇上最高的建筑物,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有种睥睨全城的感觉。
大楼前是一片空地,经常有小孩到这里边玩耍,故而踩踏出了一片平地。
穆轲一步一步踏上楼梯,脚步声在空荡荡的的大楼间回荡,他在一览楼顶全貌时停下了脚步。
——那人是谁?
眼前是一个半蹲姿势的人,他正举着相机,并没有发觉有人到来,也可能发现了,只是并不在意。
穆轲没有上前,安静地站在原地,那时,他想到的只是,这个人也就一个人。
俩人的距离并不算远,穆轲看向镜头对着的方向,是一栋黄泥红瓦砌成的小屋,烟囱里升起寥寥炊烟,没有什么特别的景物。
他在想,这种天气,能拍出好照片吗?
穆轲又看向那个男人,侧脸给人的感觉很冷冽。
他继续打量着那个男人,不多时,男人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牵动着整张脸变得柔和,似乎是因为拍下一张满意的作品。
穆轲突然想一睹男人的全貌,甚至忘记了内敛和尴尬,突兀地闯入镜头。
不知何时,云层里泄了一束光,相机上铺洒着昏黄的光,那个男人没有迟钝,抓住某个瞬间,再次按下快门,然后放下一直遮着半张脸的相机,缓缓站了起来。
穆轲终于一睹对方全貌,微卷的及肩发随意扎起,浅淡弯翘的睫毛下是一双棕黑色的眼睛,鼻梁高挺,嘴唇偏薄,白得过分的肤色让五官整合更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穆轲一步步走进,距离一米远时才发现,他必须仰着头才能和对方对视。
他很高,给人的感觉却并不强壮。
男人的声音略微低沉沙哑,语气温柔、举止礼貌地说:“抱歉,介意吗?”又扬了扬相机笑笑。
在说照片的事情?
穆轲视线转移到相机上,又转回男子身上,对上他的视线,片刻后才移开,垂着头看鞋尖,轻声回答:“没关系,不介意。”
男子轻轻笑了一声,又说:“那——小同学,要看看照片吗?”
穆轲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莫名耳尖一红,不过还是好奇想看看那张照片,踌躇了一下,朝男子走近。
男子体贴地蹲了下来,穆轲在男人身旁停下,微微俯身,视线越过他的侧脸落在了照片上。
穆轲的身体挡住了落日的余晖,照片清楚的入了两人的眼。
入景的照片很美,拍景的人很美,看照片的人,也很美。
6.
两人在楼顶找了块干净地儿坐下。
男人说他叫余启风,是个自由摄影师,以及业余作家。
他想要走遍中国,别人看到拍出来的,终归和自己亲眼目睹的不一样。
穆轲听着对方缓缓讲述,对那样的未来很向往,心中更多的却是胆怯。
一日三餐,一年四季,穆轲看遍了这个小镇的日出日落、春去秋来,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方寸之地。曾经他也很向往外面,向往未来,却在经历父母离世的打击、寄人篱下的低头、校园霸凌的无助后,他对未来没有了幻想。
即使是步入高三,面临到来的高考,他对未来也只剩迷茫。
余启风很温柔,穆轲不知不觉多说了很多话,为这个孤独的旅人介绍起自己的家乡。
这个小城的冬天很冷,但过年会有游街会,舞龙舞狮戏虎,老财神牵着小童子,神女提着莲花灯,七仙女拧着蟠桃篮,有时碰上小雪,连秋日里的浓雾也比不过,行人的头发都不能打湿。
秋天里的上街,沿路丹桂满树,沁心醉神,老人做着小孩最喜欢的桂花糕,满嘴满心的馥郁。
山脚下的小溪一到夏天,溪水清凉透彻,下水钓鱼摸虾好不快活。
每到春天,小城广场那块代表性的大石头上会落满白鸽,引得路人驻足。
聊完了小镇,余启风问起穆轲的名字。
“穆轲,女将军穆桂英的穆,荆轲的轲。”
穆轲介绍完,似乎听到余启风轻笑了一声,接着就见他礼尚往来般介绍了自己。
他说他是个孤儿,名字是他待着的孤儿院院长起的,跟院长姓,启风,大概就是任何时候都能迎风启程。
穆轲还在意外余启风的身世,对孤儿这个词有着莫名的感触,却听他转而问起自己:“穆小同学来这是有什么事吗?据我了解的学生,现在该在学校上晚自习吧?”
穆轲的心情瞬间变了,不再开口说话。
似乎意识到小孩的叛逆,余启坐看着一点点暗下来的天际,讲述起自己的往事。
他的成绩并不好,摄影方面却很有天赋,高中毕业后就没有读书,自己摸索着学习摄影方面的知识,成长的一点一滴在网络上记录下来,每一张作品后面总会写一段与拍摄相关的小故事,人气是一张又一张作品积攒下来的。
这番话说下来,颇有劝学的意味。
穆轲看着男人,想起身边的老人也喜欢回忆往昔,一遍又一遍讲述着过去,却又一遍不同于一遍。
余启风察觉了穆轲的走神,突然醒神,不禁自嘲,怎么还想起了劝导人家小孩。
穆轲问余启风:“我不懂摄影,但你的技术看起来不错,为什么想到要做现在的工作?”
在大城市稳定下来以后对未来的发展应该更有好处,这是穆轲的想法。
余启风看了眼身旁的男孩,澄澈的眼睛睁得溜圆,他哂笑了一声,视线移动。
穆轲也顺着他视线,望向小城远处倚靠的那片山群,耳边听到风里传来的声音,“因为喜欢吧,每个人的选择不同。”
“你呢?读几年级了?想好以后要干什么吗?”
7.
穆轲感觉挺奇妙,前不久他还颇有几分厌世嫉俗的状态,现在居然在这个跟一个陌生人聊未来。
穆轲沉默了很久,这人竟然也就一直等着。
他的未来……
“我现在高二,下学期高三了。”
穆轲没想出什么未来,也想得头疼,倒是那句“高二”带着些倔强的感觉,引人发笑。
余启风也确实笑出了声,薅了一把穆轲的头发,“行,高中生。”
“现在不知道也没关系,还有时间,慢慢儿想。”
穆轲抓着薅乱的头发抿唇,余光偷瞄着身旁的男人。
这人说话的尾音总喜欢上扬,更逗人玩儿似的。
两人相继沉默,余启风又翻开一本厚厚的相册,讲了几张照片背后的趣事或者小故事。
8.
再次见到这个男人,是在穆轲所在的三中。
那时的他,狼狈不堪。
三中的食堂,这个时间已经过了高峰期。打饭的阿姨闲下来,还有时间同来打饭的学生闲聊两句。
穆轲排队打完晚饭,找了个位置坐下。
位置临着窗,能看到后边的篮球场,现在正有学生在那处打球,你追我赶,篮球在几人手里打转。
穆轲看着窗外,吃了不到两口,身边空着的座位突然来了一群人,盘子搁在桌上的声音很大,洒了不少汤汁出来。
穆轲余光瞥见来人,顿时一怔,紧接着继续吃饭,装作不知道,对方却没让他得逞。
“哎这不是穆轲嘛,好巧,兄弟们快来看看!”
“呦——瞧我们把汤给洒桌上了,这可不太好。”
“这不是有穆轲嘛,让他给我们舔干净。”
那群人就在食堂这种场合,毫不避讳,胆大妄为。
旁边还有学生,却都是躲瘟疫一般逃开,换了位置。
穆轲心下一冷,直接要走,却被人一把拦下了。
“老子说了让你走吗?”
领头的人叫周煜,听说父母离异,一方从商,一方从政,双方不管,他的脾气也越发大了起来。
要说模样,长得很周正阔朗,仗此骗了不少人。
穆轲被一群人虎视眈眈看着,他也不怵,依旧往外走,却被人眼疾手快,直接打翻了他手里的盘子。
“哐嘡——”
食堂里一阵寂静,无人上前。
“老子说了,让你走了吗!?”
……
如果问起穆轲,为什么会爱上余启风,听到答案,你也会叹气感慨。
可就是这样纯粹,在他最屈辱无人上前帮助的时候,在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的时候,是余启风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