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关门声,让帕萨斯晃过神来,开始了来东宫的既定事项。
老当益壮的陛下踩着青石地砖,走到主座的地台前,弯腰脱掉牛皮凉鞋,光脚踩在一尘不染的木塌上。
但早已经习惯了高桌大椅的他,还是花了一些功夫,才记起如何跪坐下来,微驼的后背久违地靠在为了纠正儿时坐姿而设的靠背上。
正襟危坐的帕萨斯,从仅有膝盖高的几案上取出《塔纳赫》的第一卷,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用通用语翻译的希伯来经文,以及罗穆斯转为陛下所做的注解。
在眼下的困局和迷乱中,帕萨斯病急乱投医,愿意从任何途径获得慰藉和灵感。
毕竟,在极宫中厅的国宴上,罗穆斯望着全神贯注的听者,说:“《塔纳赫》包含万事万物的道理。”
“好吧,”帕萨斯啃嚼着第一卷《创世纪》,“至少它是从万物的开端讲起的!”
继续读,下面的内容让他眼前一亮。
“原来,”他默默总结道,“上帝从孤独的亚当身上取下一根肋骨,给他造出世上第一个女人夏娃。然后,她鼓励他吃下了智慧树的果实——‘从此,眼睛就明亮了’。
“多像我与海伦……”
南临黄河,北枕阴山的云中城,是大秦朔方军本部的驻地。
黄河南面,就是母亲河绕出的数千里长的大几字弯;阴山北面,则是浩瀚无际的戈壁大漠。
始皇帝二十七年,眼看就要十八岁的大秦太子奉父皇之命,从咸阳来到云中城,担任“督军”一职,好好历练历练。
那时候,扶苏还叫扶苏,一头深棕色卷发还盘成发髻,身上的衣裳还是交领的宽袖朝服或是窄袖戎装。
在到岗后最艰难的头几个月,只要风烟俱静,太子殿下就会骑着自己那匹上乘的白马,南出云中城,到黄河边上跑马解闷;
九曲黄河在河套地带的河道宽阔且静谧,非常能让人舒展心情;唯一让扶苏烦恼的,只有身后由随从组成的长长尾巴。
在十八周岁生日那天,扶苏突发奇想,玩了点儿花样。
草原的夏季凉风习习,单衣单裤的督军骑着骑着,便突然快马加鞭,把措手不及的侍从们远远甩在身后;然后,拐了个大弯儿,从南转向北,单枪匹马就进了阴山。
“蒙将军的行营远在阴山北麓,”扶苏心里美滋滋的,“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找到本主啦!”
太子殿下一直想在阴山山脉的边缘探索一番的。
平时从云中城的督军府向北遥望,就能看到那道墨绿色的山岭,像一堵无比崇峻的围墙,横亘在远处的天边。
直到十多年后,在一个匪夷所思的时代,在三十岁的扶苏夺回了本属于自己的大秦帝位之后,阴山带来他的神秘感,才被东海上一堵更加不可思议的高墙所取代。
既不像秦岭那样被密林覆盖,又不像黄土高坡那样完全赤.裸,阴山的坡谷往往生着一层草,跟山南的稀树草原一脉相承,同步枯荣。
和煦的阳光,照亮了嶙峋的顶峰;低垂的云朵,映射着耀眼的金边。
但是峦嶂与云层的阴影,却与黄绿的草色却大面积相叠加,让阴山呈现出一种很浓郁的阴柔气质,且还从那山石的棱角上挤出来了些许的阳刚——
活像一个带娃修行的母亲。
难怪,匈奴人称这条山脉为“焉支山”,或者干脆写作“胭脂山”:母性之山。
也许是命中注定,扶苏会在阴山中遇到自己“阳”的补全吧……
在十八岁生日这天,甩掉了全体随从的太子爷独自在山坡上策马游逛,不知不觉就到了天黑。
峰谷间,名副其实地刮起了阵阵阴风,把衣装单薄的他吹得够呛。
草原上的鬼天气,扶苏到岗半年以来已经见多了
据说,八月份就要开始下雪了。
正当殿下打算回府时,他瞥见远处的山谷里,竟然出现了成片的树林!
“不可能是天然林,”扶苏心想着,“半干旱的草原只能生出稀疏的独木。这里出现了树林,只能是人工栽种和灌溉。但这说明,前面是有人家的!”
强烈的好奇心,让青年血脉喷张。
再也不冷了,殿下挥鞭奔向林谷。
走近了,发现那是一片茂盛的果园。五颜六色的各类果实,沉甸甸挂在枝头。
继续走向果林深处,则见到一间小木屋。门窗关严,但透出亮光,显然里面是有人的。
把骏马拴在一颗无花果树的主干,扶苏走到木屋门前,敲了敲,未得回应,便斗胆推门而入了。
木屋内的面积,似乎比从外面看要大。
壁炉里劈里啪啦烧着干柴,可明明室外却不见烟囱冒烟。
陈设很简单,干干净净的石地砖,一张砖砌的圆桌,两把木制的高凳,一张铺了竹席的铁艺床。
融融的火光,把独自坐在桌边的女孩儿照得显眼。
她穿着一袭被称为“希顿”Chiton的希腊服饰,其实就是一件宽松的连衣裙用一对肩扣和一根腰带系在身体上;
披散着及腰的卷发,乌黑之中兀然杂着一缕亮紫;
俊俏的面容与扶苏一样西方,却带着某种让人无法言说的特质。
“给我安静下来!”扶苏无谓地命令着自己胸腔里那颗叛乱的心脏。
在秦宫中,来自寰宇万邦的佳丽数不胜数,但没有一人让血气方刚的太子爷如此心动。
“为什么会这样?”扶苏继续胡思乱想,“难道是因为这是我一整天见到的第一张人脸吗?
“难道是因为户外的寒冷与室内的温暖带来的反差吗?
“或者,归根结底还是眼前这位姑娘是出离美貌的——她很仙。”
超凡的佳人望着不速之客,轻柔地从木椅上立起纤体,优雅地微微屈膝行福礼,然后张开樱桃小嘴,说着异国口音的秦语:
“太子殿下光临寒舍,荣幸之至!”
扶苏望着对方那大得出奇的榛色瞳孔,魂儿都被勾走了;
一团心火烧得比屋里的壁炉还旺,把来日用以君临天下的脑花彻底化成了一锅浆糊。
女孩拉着殿下的手,让他就坐在圆桌边的另一只竹椅上,然后从壁橱里端出了刚从门外树上摘下的无花果。
绿色的果子已经完全熟透,泛黄的果皮被膨胀的果肉撑出一道道白色的橘皮纹,绽裂的果脐中渗出亮晶晶的果油。
女主人翘着兰花指,捏着凸起的果蒂,把琼浆般的甜果喂给呆傻傻的男客;
边喂,边讲述了她的来历:
她叫海伦,大扶苏十三个月。祖先来自伊里昂王国,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特洛伊”。
伊里昂扼守黑海与地中海之间的海峡,依靠贸易税而富甲天下。
大约在中原周灭商的时代,十万希腊联军乘坐数百艘小船,跨过碧蓝的爱琴海;
抢滩登陆后,将伊里昂的王城围攻了整整十年。
最终,凭借“木马计”攻入城中,杀光抢光烧光。
伊里昂的卡桑德拉公主,一位能够预知未来的女先知,本来有完胜希腊人的妙策,但却被她的愚氓同胞们无情地质疑和嘲弄。
城破之时,她引导少数幸存者从地道逃出了狂风烈火的古城。
一部分百姓向西逃往地中海沿岸,此后再无音信。
而卡桑德拉公主本人及其追随者,携带者神圣的“伊里昂之剑”,奔向了初升的太阳。
八百年之后,她的后人落脚在了通往华夏的戈壁之路上。
海伦及其家人就是卡桑德拉的后裔,最后的伊里昂人。
在赵骑巡护、齐聚杂胡的云中城,海伦的父母凭着高超技艺发家致富。
命运女神,捻得万千金丝,也可扯出浸血之线。
趁着赵国乱亡,匈奴部族也像当年的希腊城邦一样组成了暂时的联盟,凭蛮力攻入了戈壁三镇,开始了惨无人道的劫杀。
累世储积,洗劫一空。
城垣屋舍,付之一炬。
海伦家的宅子,堕入地狱。
十六岁的她被父母藏在了夹墙里面,从墙缝中惊恐地往外窥探:
只见她的父亲,双手握着一把沉重的铁剑,乱挥着冲向破门而入的匈奴人。
后者全无胡须的大饼脸上,从被脂肪挤压成缝的眉眼中露出轻蔑的微笑,略微侧了侧壮胖的身躯,就让男主人被手中兵刃的惯性硬生生拽到在地。
然后,精钢锻造的弯刀一挥,就给了倒地不起者一个壮烈的收场。
入侵者为什么要给海伦父亲一个痛快?为什么不像对待城中其他居民那样边玩儿边杀?
原因无他,对方抵抗了——尽管效果很糟糕,但证明自己是个男人。
家里的男仆和侍女纷纷夺路而逃,却被游荡在大街上的武士,用射出后能够拐弯的回旋箭,百步开外一一射穿了胸背。
之所以能转弯飞行,倒不是因为这粗陋的羽箭被施加了什么魔法。
窍门就在于松开弓弦的一刹那,食指与拇指对于箭羽恰到好处的碾搓。
解释只有一句话,但如果射手不是从小就弯弓射大雕,怕是一辈子也学不会放回旋箭了。
海伦的妈妈最为悲惨。
她想用祖传的“伊利昂之剑”自刎,却被匈奴人缴了械,然后推倒在桌上,转手用这把历经千年而不锈的利刃活生生钉在桌板上!
然后,女主人遭遇了惨无人道的侵犯。
但她一边呕着血,一边侧头望向夹墙的方向,用轻微的摇头示意藏在里面的女儿千万不要做声。
这一切,年幼的海伦都只能在呜咽中袖手旁观!
当野蛮人兴尽而去,悲恸欲狂的姑娘哀嚎着,跌跌撞撞地破壁而出,连滚带爬地跑到院子里,紧紧抱住奄奄一息的母亲。
弥留之际的特洛伊女人,蓝色的睛瞳透着从卡桑德拉公主一脉相承的神谕之光,平静地将染血的古剑抽出裸露的腹部,递给痛哭流涕的女儿。
沾血的双手,颤抖地抚慰着少女奇美的卷发,从容道:
“匈奴人正在其他城门放火,你要往西城门去,那是唯一的生路。
“但千万不要往西逃。
“还记得爸爸妈妈为迷路旅者搭起的林间小屋吗?就位于咱们族人种植果木的那片山谷里。
“躲在那儿,活下去!四下打探,不要出山!
“会有一天,一位白马王子不敲门而闯入你的房间,然后……”
“然后,”女先知留下了她最后的遗语,“伊里昂的血脉就会世代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