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在距离始皇帝青铜巨像东面不远处的咸阳东驿,三世皇帝陛下的专车“东方快车”趴在骨白色的龙轨上,兀自从车头的无数龙角喷涌着白汽。
大夏国的来宾们与大秦帝国的要员们在月台上谈笑风生。
外交舞台的中心,当然是双方在场的最高级别人物——分别是大夏国的德米特留斯王子和大秦太子帕里斯。前者比后者小十一岁,而按亲缘关系,前者则应该管后者叫舅舅。
晴朗的天空中,一架胡蜂状的维摩纳从龙驿上空划过,引得所有人仰头观瞻。
但那其实是皇帝陛下的御用维摩纳,不仅涂了代表皇权的紫色,而且座位是双座并排,而非前后双座。
此时,陛下正亲自驾驶自己的空中座驾,送大夏王罗穆斯前往咸阳东驿。
大夏国的贵宾已经在新都逗留了十天,今天就将由帕里斯太子陪同,乘坐东方快车启程,游历帝国各地。
让大秦储君出面主持宗藩活动,这是皇帝陛下亲自安排的。
因为大秦帝国的来日之君在国宴上实在表现欠佳。
而且,父皇给帕里斯的指令是:与客人在玉门关分别后,后者将前往旧称太原的“大爱奥尼亚城”,以“太子督军”的名号协助军区官吏管理汾河流域的军政事务,好好历练历练。
神奇的飞行机器还在高空盘旋,月台上一位来宾,略带惊恐地问了身旁的奥德修斯宰相一个问题:“陛下座驾前端一对端平的绪斯铜,能正常开火吗?”
被问到的大秦宰相,相貌与身后耸立的始皇帝铜像颇有几分相似:都是东西合璧的。
因为,他有一个祖籍雅典的父亲,和一个姓“嬴”的母亲。
奥德修斯大人挠了挠秃顶的卷发,捋了捋花白的卷须,整了整身上的礼服,面露难色道:
“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首先,作为帝**工产品,御用维摩纳前端的一对绪斯铜,完全能够正常运作:在载弹充足的情况下,只要扣住机关,就会持续射出大号的铜镞。
“但据在下了解,皇帝陛下是不屑于给自己的载具加装弹匣或是弹鼓的。所以,坦白说,‘这对绪斯铜能否正常开火’这个问题是无法回答的。”
帝国宰相对国宾使用的语言当然是通用希腊语,亚历山大东征之后形成的以雅典方言为基础的国际共同语。
而雅典人是如此强调所谓的“逻各斯”,所以奥德修斯大人的发言严谨到了绕口的地步。
还好,提问的来宾准确理解了对方的意思,惊讶道:
“难道皇帝陛下对于自己的身边人是如此信任,竟然弃用了载具自带的武器?
“要知道,亚历山大大帝的父亲菲利普三世就死于马其顿宫廷侍卫之手。
“据说刺客是被波斯人买通弑君,来阻止希腊联军进攻波斯帝国。
“只不过,菲利普三世驾崩的直接结果是年轻的亚历山大提前继位,反而给波斯帝国带来了灭顶之灾。”
奥德修斯大人点了点头,却不置可否。
一旁阿克琉斯元帅,中央禁军“伙伴士”的统领,接话道:“我听到一个传闻。”
话音刚落,连帝国大臣们的目光,也齐刷刷转向了这个纯种的斯巴达人。
“陛下左腕上看似不起眼的银镯,”帝国元帅倒是言简意赅,“遇险时就能化身一面牢不可破的神盾!”
说话间,神奇的机械胡蜂已经飞到了咸阳东驿上空。
蜂尾的喷嘴调整着喷射气流的方向,让飞行器在短时间内减速、悬停,然后垂直降落在月台的空地上;
用中后部四条节肢撑着地面,而将两条黑洞洞的前肢正对着迎上来的人群——
即便蜂头的弹舱空空如也,但一想到绪斯铜发射的大号铜镞能轻易将人体打成两截,不禁让在场很多人,无论宾主,感到不寒而栗。
胡蜂背部的座舱里,并排坐着大秦皇帝帕萨斯和大夏国王罗穆斯,都被交叉的皮带安安全全地束缚在皮座椅上。
前者纯熟地操作者飞行器,而后者面色涨红,喘着粗气,显然对自己人生的第一次飞行印象十分深刻。
维摩纳的座舱都是加盖的,是可以向后推拉开启的格子窗:铁框架上镶嵌了厚重透明的玻璃。
一般在飞行中座舱盖处于闭合状态,因为高空的风实在猛烈。
但这次飞翔,皇帝陛下特地将格子窗保持开启,同时放慢了空速,想必是要让挚友更好地从空中俯瞰辉煌壮丽的新都。
平稳落地后,皇帝陛下拉动手柄,座舱两侧门便自动开启,各自放下一道很短的悬梯。
驱动这些机械构件的力量,当然来自维摩纳永不枯竭的动力源,就像大秦帝国的其他神奇机器一样。
但是,不像其他所有的机器,维摩纳不需要用一根管子时刻排放水汽。
尊贵的驾驶者和乘坐者从位置上起身,走悬梯离开座舱;
国宾和臣子们纷纷鞠躬致意,而负责警戒的伙伴士们则持铩敬礼。
然后,一名伙伴士百夫长上前,将手伸入两座皆空的维摩纳座舱,拉了一下手刹;
就听叮叮咣咣的声响,悬梯便缩了回去,侧门和座舱盖也全都自动合上。
整架飞行器就进入了全封闭的状态:
现在,除了陛下,没有任何人能进入座舱,更别说把载具飞起来了。
而且,就算处于静止状态,维摩纳也是保持动力的,就像一旁在停车中依然冒着白雾的龙车。
在月台上,皇帝陛下跟国宾们嘱咐了几句,帕里斯太子便引导众人登上了东方快车。
随后,龙头里发出叮叮咣咣的摩擦声,龙角里喷出更多的水汽。
整条长龙沿着骨白色的轨道缓缓加速,在宗主与宗藩的相互招手中继续向旭日奔去。
喧闹消散了。
大臣们目送着皇帝陛下,重新走向月台上的维摩纳。
座舱前,帕萨斯横过皱巴巴的手背,将左腕上的银镯嵌入对应的锁孔;
然后,轻轻一拧,就又让整架载具从封闭状态激活了:侧门向后开启,悬梯放了下来,连座舱盖也向后滑动开启。
那只众说纷纭的神奇镯子,被设计成了皇帝御用维摩纳的钥匙,以便让陛下一人有权将其启动。
而空斗士驾驶的军用维摩纳,或者在建筑工地中充当起重机的工程维摩纳,也是用普通钥匙启动。
陛下踩着短梯,进了座舱,坐在驾驶位,松手刹,挂挡,然后后拉操纵杆;
蜂尾喷嘴随之射出强劲的气流,推动载具稳稳当当地垂直起飞。
与此同时,机关带动悬梯缩回,带动侧门和格子窗向前关闭,完全盖住了座舱。
帕萨斯平时在偌大的新都行动,比如在始皇帝诞辰日从阿房宫飞到青铜巨像脚下、主持祭奠,就是驾着这架维摩纳。
事实上,陛下可以将这灵活自如的载具飞进任何一座宫殿,包括宴请国宾的极宫中厅。
但是今天,三世皇帝要飞到哪里呢?
御用维摩纳并没有飞太远,从龙驿升空后,便向西飞往咸阳北坂上的旧宫殿群。
自从新都在渭水南岸拔地而起之后,这些狭小局促的旧宫就不再是大秦帝国跳动的心脏,而是化为一件尘封的标本。
按照大秦的旧制,官府一律为乌瓦重檐,但簇拥着始皇帝铜像的宫殿群各有各的样式。
事实上,在进行统一战争的十年里,大秦每攻灭一国,宫廷画师便会在画布上绘制出该国宫殿的外观图。
然后,由刑徒和奴隶组成的营建大军,便没黑没夜地在咸阳北面的山坡上将宫殿原原本本地复制出来。
皇帝陛下的维摩纳,今天就降落在其中一座气派的宫苑之中。
御用载具的到来,使得留守在这里的侍从们迅速进入状态。
因为皇帝陛下随时会在未通知的情况下突然造访,每一座旧宫的人员都时刻保持备勤状态。
身穿紫色丝质束腰短袍的帕萨斯,缓步走下悬梯,然后由侍从上前将维摩纳座舱封闭。
他审视着这座古旧的中式宫殿:每一根木料都比其他宫室粗壮,每一块石材都比其他殿宇坚硬。
少年时代的扶苏一度觉得,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的宏伟高大,堪称巨人的神殿。
而成年后回来看看,巨物恐惧少了很多,但仍然能感受到这里随处散发的厚重感。
因为,无论是材料还是样式,都是来自于寒冷的燕国——这座宫殿就是灭燕后对燕国王宫的复制。
因为一起特殊的事件,这座燕式宫殿成为了大秦太子的东宫。
四十四年前,这里的第一位主人,是十三岁的帕萨斯——那时,他还叫扶苏。
故东宫里面只有身穿旧式服装的宫人,并没有来自“近卫第一团”的伙伴士负责站岗——
秦三世已经打破了太多的旧规;作为弥补,东宫内部不设卫兵的老规矩最好还是保留。
皇帝陛下石阶而上,由仆人开门,进入了昔日的正厅。
阳光从无玻璃的窗口和大门射入久未开启的厅堂,旧日的尘埃仿佛收到了惊吓,在光芒中四散纷飞。
帕萨斯望着自己少年时就坐的正席:
用第一流的篆书写下《尚书·秦誓》二百零七字的屏风前面,是配备了竹制靠背的坐垫。
当时,秦王嬴政觉得发育中的太子姿势不端正,便让他在进行功课和会见使臣时时刻把驼背靠在靠背上,以端正坐姿。
正厅屏风后面,就是太子的寝殿。
在无数个无眠之夜,少年扶苏都会从寝宫溜到前厅,跟自己的侍卫罗穆斯闲聊解闷。
直到,在统一华夏的次年,始皇帝硬生生将两人分开。
……
今天,六十岁的罗穆斯刚刚登上龙车,继续对东部郡县的造访。
但是他把一样东西进贡给了皇帝陛下:希腊文翻译的《塔纳赫》,希伯来人的圣经。
二十四支莎草卷轴事先已经被带到了东宫正厅,整齐地码放在主席的几案上。
皇帝陛下望着挚友赠送的礼品,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两人朝夕相伴的青葱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