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来信 第4章 茉莉花

九月夏末，晚间秋意袭人。

路灯引了簌簌蚊蚋，像照出一束细雨。

余与挂断一通电话，侧耳听见行李箱轮子压过石板砖路，拖出长长噪音。

由暗及明处，林远岚小跑过来，眼眸晶亮。她一手使劲拽箱子，一手紧揪住肩头披的西服前襟，生怕掉落，但最怕的还是耽搁太久，所以站定时连气息都不曾平稳下来。

余与当惯了照顾人的角色，未有太多思忖，径直从她手中接过行李箱。

“我来。”

“谢谢。”

刚才还有的冷戾气息一瞬间收敛。

林远岚不知道余与在电话中交代的是何事宜，却能从他不耐眉宇中推测出好坏，但也只是一眼，很快被他温和作态粉饰过去。

云端算是小巷内最招徕客流的地方，停车场辟在其不远处，大约百来米的距离。

那辆迈巴赫被迫停得招摇，两侧车位都默契地腾空出来，形单影只，不见对照组。

从放行李箱到开车门，余与动作利落，没有拖沓的痕迹。

林远岚坐进车内时，却感到他臂弯在头顶上方悬空一会儿，后才撤走。

车内被清冽雪松香包围，风格偏向商务冷淡。

只是有条绿色丝带系挂的茉莉花串悬在后视镜上，散发幽微清香，格格不入，又好像自得其所。

余与上车前，林远岚收拾好自己的表情。

等车子驶出小巷，街灯为花串勾勒出霓虹流光的镶边，吊在半空细细摇曳，她装出似才发现的模样，若无其事提及：“这花串好漂亮。”

“昨天刚换的，垂丝茉莉。”

余与唇边浮现浅淡笑意，食指在方向盘轻点两下，不动声色瞥去一眼。

林远岚手指拽着安全带，有些局促，对这一眼毫无察觉。

茉莉花串，看上去就是女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而且采撷下的花苞容易枯萎，花串常常换着，想必花去不少心思。

沉默半晌，她还是大着胆子问了：“女朋友的？”

余与笑意收起一点：“不算。”

林远岚松一口气，心中想法卑劣得要命。

如果称不上女朋友，无论待会儿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也都不能算是僭越道德底线吧？

手机适时新进一条消息。

林远岚停了胡思乱想，低头去看。

尹珊珊：「喃喃，你提前走了？」

紧接着，一条通话邀请自屏幕上方弹出，伴随音效提示。

林远岚眼神飞快地朝身侧瞄去一眼，动动唇，还未发出音节，余与已挑眉示意她接起。

“谢谢。”林远岚将脸转向车窗一边，接通。

尹珊珊这回找了个安静的地方，上来就直接问：“姚乐驰说，看见你跟一男的一起走的，是不是男模哥？”

车窗外，大厦灯火粲然，最高的那幢有块巨幅电子广告屏，正滚动播放某位流量小生新官宣的国外奢侈品牌，一张精致优越男性面容，远远就夺人目光。

由远及近，车窗还倒影出余与侧脸，冷峻的线条被灯火柔化，分毫不输。

林远岚目光定定的，答非所问：“他不是。”

尹珊珊轻嘶口气：“喃喃，你可上点心吧——”

林远岚止不住打断：“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开迈巴赫还能雇上司机的男模，哪怕在花钱如流水的平京，也像都市奇谈一样荒诞。

“什么正经人会来酒吧玩还穿西装啊？我在短视频里看多了，他包是的！”通话那头有人在喊尹珊珊名字，她来不及做太多解释，急急撂下一句忠告，“如果你真喜欢，记得做好安全措施，听见没？”

林远岚耳朵一热，手机烫手似的安放到腿上。

细想来，尹珊珊最后说的不无道理，不过他那么妥帖得体的一个人，为防止哪怕万分之一的意外概率，也会将东西都准备好的吧？

前方跳转红灯，茉莉花串止住细微晃动。

余与手臂搭在车窗沿，降了一点他这侧的车窗。

相比凉风，吹到林远岚耳边的声音要温和许多。

“脸这么红，车上很热？”

“不是。”林远岚摇头，在后视镜中和他对上视线，下一秒，却蹦出一句让双方都猝不及防的话，“你平时工作会很辛苦吗？”

话题突然，余与不露声色：“还好。”

林远岚垂睫，避开后视镜里那双眼，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你现在算工作时间，还是下班？”

偏偏余与认真答：“这两者对我来说很难完全区分开。”

林远岚耳边又响起尹珊珊那句言之凿凿的“他包是的”，不由自动把这句话往歧义上理解。可如果余与真是云端的男模，她算什么，今晚的一个客人？

“她们会有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吗？”

闻此，余与将脸侧过来一些。

抿唇正色，吐出个略带疑惑的字眼：“谁？”

车窗狭小缝隙中灌进一阵风，吹得林远岚清明几许，她心中惊悸，急急道歉：“对不起，我不该乱问的，你不用回答。”

余与确实没有第一时间作出回答，红灯转绿，他看似专心地关注起路况，但还是一心二用，想到骆望在酒吧时说过的话。

车子于前方驶进隧道，刺目的橙亮光芒袭来，照遍车内晦暗角落。穿行而过，不到一分钟，却足够斟酌好要说什么。

“我想，你对我的职业可能有些误解。”

隧道之外，又迎来一片浓酽夜色，月光也弱下了几分。

余与音色低稳而沉静，某些措辞从他口中道出，没有任何不恰当的轻佻。

“我不是男模。”

解释点到为止，他没有义务向她全权交代。

林远岚却很知足，唇角一抿，露出个有些稚气的笑，眼中尽是信任。

余与无端有种拿她没辙的感受。

他发现，从上车那一刻起，这位足够漂亮的女孩儿就压根没有关心过车子会驶向哪里，除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交谈，大部分时间都静静看向车窗外。

要么是没什么安全意识，要么是对他有没由来的信任。

余与不作无益多想，心底更偏向前者。

即将驶达目的地，道路变窄，两侧是街，路上年轻的面孔多了起来。

云端至此这段距离，不过也就十来分钟，余与足够熟悉，没用导航。

“可你怎么知道我成年了，万一我在撒谎……”

放缓的车速有所预告，车子停靠路边，连着林远岚的话一齐停住。

余与说：“到了。”

夜幕之下，古典式拱门恢弘整肃，两侧由灰白色圆柱撑开，依稀可见一尊希腊舞者塑像与涌动的注水喷泉，颇俱气势。

周围景致已然是舞院正大门口，远观才能将那几个以行楷大字书写的校名纳入眼底，烫金色泽，没白天在烈日下那般耀眼，却醒目依旧，像舞姿般行云流水。

一直以来，林远岚盯的都不是车窗外风景，而是模糊映在车窗上的那张脸。

这会儿舞院校门突然撞入眼帘，她有些怔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学?”

“你塞包的时候，我坐车上。”

余与说这话时，伴随一声很轻的笑。

很好听，像揶揄，又仿佛噙一丝无奈意味，还让人错听出几分纵容。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同时解答了两个问题，帆布包上印了舞院的校徽校名，她是舞院学生，也自然是成年了的。

“……箱子里东西太多了。”

林远岚暗示得委婉，之所以她会在小巷中不顾形象地坐上行李箱那是情有可原，平时并不这样。

余与眼中笑意未褪，不置可否，抬手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今夜到底是个乌龙，不仅是尹珊珊想多了，连纯洁如白纸的林远岚也预设了419走向。直到此时此刻，车子停在舞院正大门口，那些不入流的想法才荡然无存。

“谢谢你送我回来，要不加个微信吧，下次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顺路而已。”

余与多番拒绝，不再适合死缠烂打，该有其他应对的法子。

林远岚撩了下发丝，手指状似不经意擦过耳垂，一枚镶嵌碎钻的耳夹落入带着湿汗的掌心，她悄悄留在了副驾驶位上，这才解开安全带跟着下车。

夜风微凉，空气中飘散一股煎炸物的香味。甫一开学，摊贩们就推车出来营生，各色小吃车占满街道两边，人流量大，生意还算不错。

“你饿吗？”林远岚用手指一下不远处亮着招牌的小吃车，征询意见问，“不嫌弃的话，我请你吃点东西？就当谢谢你送我回来。”

余与拎出行李箱，使了劲，手背上便有青玉似的筋显出，一根根脉络分明，骨节如扇。

车子落锁，他行至林远岚身侧，姿态挺拔，直直高出了一头。

“嗯，走吧。”

一条街从头至尾，林远岚也没从余与脸上探究出他有真想吃点什么的意思。刚才会答应下来，好像只是为了更彻底地和她关系两清。

俩人并肩而行，引来不少侧目。

林远岚早习惯这些，更担心余与感到不适，偏头看去，却见他神情寡淡，在一众视线的聚焦下反而有点儿漫不经心。

也是，他见过的场面只多不少。

这些学生气的注目礼算不得什么。

林远岚开口，打破沉默：“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余与走到唯一没有排队的小吃车前，未有过多挑拣，直接取下一串草莓糖葫芦。

“这个吧。”

“哦……好。”

林远岚扫码付完款，转头见余与正在摘包糖葫芦的塑料纸。他干什么事都很专注，眼睫会比正儿八经瞧人时候更加低敛，因此气场冷淡，容不得旁人打扰似的。

那一根竹签就串四颗草莓，表面淋了些雪一样的糖霜，卖相不错。就是出现在矜贵冷淡的男人手上，怎么都有些违和。

余与将其递过来：“给。”

林远岚问：“给我的？”

“去云端之前，你吃过饭？”

“没有。”

那会儿刚下飞机，就被尹珊珊催着，林远岚还顾不上先去填饱肚子。

余与眉梢微扬，手上动作没有撤回。林远岚不再推拒，接过糖葫芦，抿唇咬下一口，冰糖和果甜沁人心脾。

她鼓着腮颊，细嚼慢咽进食。

等竹签上只剩最后一颗草莓，才想起来明明是她请余与吃东西，怎么自己先吃了。

林远岚立马补救问：“你吃吗？”

仅剩的一颗草莓孤零零挂着，空出来的一截细长竹签仿佛呈堂供证，在陈述独吞的恶劣罪行。

余与弯唇摇头：“到了，进去吧。”

校外长街走尽，灯影恍然，逐渐能听清注水喷泉声，泠泠灌进耳朵里。

闸门大敞，迈过去便是真正进了学校。

林远岚连忙咬下最后一颗草莓，糖霜沾到嘴角，被她浑不在意地给舔干净。

余与偏移视线，用行李箱交换了她手里那根剩下来的竹签，和塑料纸放在一起，转过身去。

以为他这就要走，林远岚一句“谢谢”哽在喉间，迅速改换成“再见”。

然而余与只是去了趟垃圾桶边，回来时，习惯性轻拍两下掌心，掸落并不存在的灰尘。

“嗯。”他走近，就这么顺势将掌心伸过来，不忘掀睫看她，带点笑意问，“是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可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林远岚感到心率值在不规律地往上跃，盯着那掌心纹路干净的手，只食指轻勾两下，她脑子里就闪过N个不干净的想法。

可余与声线平静，提醒：“外套。”

一路都披着西服外套，其早已容纳林远岚的体温和气息，就好似默然成了她的所有物，还真没记起来要归还。

还去外套，仅有的一点联系也没剩。

林远岚有点不舍：“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不仅是泛泛的道别语，而是字面意义上，能否真正再见面。这又是一记直球，余与疏于应对。

他视线停了两秒，刻板伤人的话已到嘴边，可对上那双清透的眼眸，却有点儿于心不忍。

“可以吗？”林远岚又问一遍。

余与稍顿，只好轻淡说：“如果你想。”

-

骆望的电话来得不巧。

余与刚坐进车内，思绪尚未捋清，中控台上搁着的手机就震动不停。

接起，骆望一五一十开始报备：“刚你说的巷子里那群人解决了啊，个个都是欺软怕硬的醉鬼，没啥大事——”

时间回溯不久前，林远岚折返云端取寄存的行李，小巷内的风波并没完全平息。

夜风胡乱地吹，墙头，紫藤花不堪其扰。

“刚才那女孩一看就是学生妹，脸蛋长得真带劲。走过去，身上还香香的，如果能摸一把那真是太值了。”

从这个声音嚷出第一句话，余与眼神随之扫去，瞬间冷戾。同料想一致，是刚才并行于最外侧，差点就撞上林远岚的醉汉。

身侧那人笑着啐了一口：“人家男朋友护那么紧，还能让你占了便宜？”

酒精会麻痹思维，对路程的计算当属其一。

三个醉汉明明才走出不远，就敢旁若无人地口嗨，余与站在原地，一字不落地听了。

好在那会儿骆望也打了个电话过来，问他人去哪儿了。余与的理智才逐渐被唤回，他很快冷静下来，安排道：“酒吧附近有几个醉汉，你尽快找人处理。”

“这你都看见了，怎么不顺手帮我处理了？”骆望犯贱问。

这人还记得以前在京航，每隔一周的体能训练，余与各项目都稳居第一，况且这几年私下也没见他荒废，撂几个醉汉不得轻轻松松。

“有事。”余与没惯着他，直接说下去，“再顺便替我带句话。”

骆望问：“啥？”

“够带劲吗？”

骆望没懂，加重了语气：“啥？”

通话就是这时被猝不及防挂断的。

余与耐心殆尽，更没时间去解释什么，林远岚拖着行李箱闯进他视野中，小幅度跑来，纯白色裙摆摇曳，鲜活又干净。

早觉得她像花儿，但这个想法直到那一刻才变得具像化。

什么花儿呢？也许是茉莉。

余与不免想，好在他没亲自动手，脏了茉莉。

只是今夜，他那泛滥的善心到底是没收住，又出手帮了她一回。

419就是一夜情啦，for one night～

我们余与是正经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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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茉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