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来信 第3章 要微信

Swan Lake,Scene.

音乐流淌而出的瞬间，整个酒吧都不约而同陷入安静。

旋律渐进，由空灵转为宏大，缓慢推向急促，舞蹈动作配合音乐曲调编成。

舞台上，众多旁枝末节被黑暗抹掉，独独突出一个高光点。

女孩起舞时纤盈柔软，脚尖崩得很直，臂弯轻抬，跳跃与旋转都收放自如。

她身上穿的那条长裙料子略有些单薄，清晰勾勒出体态，由于视觉偏差，白色在灯光下被映成了水蓝色，一圈圈扬起来时，裙摆就如同一朵即将绽放的仿真鸢尾。

这片区域内顶被设计成镜面，像块银幕，无巨细地倒映出现实中的镜头。

余与自悬浮转梯拾级而下，在第十一阶时，脚步忽有停顿，搭着扶手，不动声色地仰头望了一眼，放任黯淡的光影染深他眸色。

镜中，两道身影有了平行时空般的巧妙交错，很像西方那副赫赫有名的天顶画，人类与上帝指尖相对，后来成为创世纪的整个象征。

不过余与并没有想得那么远，在他眼中，看见的是一只迷津天鹅。

天鹅破开薄雾笼罩的湖面，游弋至他身侧，徘徊着没有离去，似在等待被认领。

这种巧妙，只有站在第十一阶上，身临其境的当事人才能会意。可镜子里的影像终归是假，现实中的女孩才是真。

余与眼神往楼下舞台落去，想起旧事，隐晦地掩藏了情绪。

关于芭蕾舞，他此前只在手机屏幕里与人同看过一曲录制版的《胡桃夹子》。

这是视听艺术，音□□过耳机传出，轻动欢快。耳机是有线的，纯白色，被厘得很清楚，没有缠绕在一起，和那人带给他的感受一样，干净纯粹。

“看那么入神，连楼梯都不下了？这小学妹跳得怎么样？”

骆望不合时宜地插话进来，自然没有如愿得到回答。

三分多钟的一小段舞蹈，台下众人敛气屏息，目不转睛，几乎不像在黑灯瞎火的酒吧，而像置身于某个庄严明亮的剧场中央，连拿手机拍摄都成了亵渎与冒犯。

等到最后一个音符滑落，台上的女孩弯腰行屈膝礼谢幕，才响起余与不轻不重的声音，几乎要被同时爆发的轰鸣掌声所淹没。

“不了解。”

言下之意就是不会随口做出评价。

骆望咋舌，又自讨没趣一回。

-

随着灯光一盏盏复原如初，酒吧内该有的氛围又热起来。

众人还没有散，不少挨得近的直接把手机往台上送，无一例外是添加好友的二维码界面。

林远岚果断摇头：“不了，谢谢。”

挺荒谬的，明明是正当拒绝不合理要求，却非得加个“谢谢”来缓和语气。

“这没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加个微信就当认识一下。”

“我说不了，谢谢。”

台下尚且拥挤着，今晚的出格举动有些难于收场起来。

这时有道身影自人群中挤出，手掌撑着舞台沿，轻松往上一跃。

林远岚认出来是卡座坐正对面那个叫姚乐驰的男生，大概是想解围，摘下帽子作势就要往她头上戴。

如此明显的意图瞬间引得一片此起彼伏的吁声。

林远岚往后退开一小步，揪着裙边才没抬手去挡。

姚乐驰看出她的抗拒，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不远处，这场闹剧反而被看得更清。

两人身高优越，即便站在最外围，也能将台上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骆望。”余与忽地出声。

“嗯？”骆望吃瓜吃得津津有味，还嫌不够似的踮了踮脚。

余与的情绪几不可察。

他只是慢条斯理整起袖口，声线平波无澜地撂下一句话。

“你就这么做生意的？”

骆望睁大双眼，有些应激。上次听见这话他没当回事，转头家里几千万的项目就打了水漂，老爷子养好病回公司后，气得揍了他一顿，责他难挑大梁。

这会儿余与更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骆望立马给小陈使个眼色，不忘呛他：“得，你是祖宗，我插手行了吧。”

小陈临去控场前，余与招手把人喊来，侧头又交代清楚相关事宜。

而骆望是等话筒里声音传来，才知道余与一脸淡然地说了什么。

“酒吧驻唱乐队表演即将开始，大家稍安勿躁，散了继续玩儿。另外，今晚我们老板高兴，全场消费统统打五折——”

多少？五折？

骆望宁愿是自己听错了。

他并没觉着有多高兴：“啧，这一晚上得是多少钱。”

余与不甚在意地回：“从我账上扣。”

这话没错，如果说骆望是云端老板，那余与就是云端最大的股东。

骆望每月都按比给他分了帐，只是卡里的钱从未少过，酒吧开业到现在，积累下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众人都很乐意给个面子，散了各玩各的。

台沿逐渐空开，林远岚得以脱困，正要松一口气时，抬眼间又怔愣住。

人潮散去，前方隔了数米远的距离之外，站着余与。

那位置是熄了灯的区块，他穿着一丝不苟的白衬衫和黑西裤，笔挺修长，折颈与身侧之人在交谈什么，明明是正对面的方向，却始终没有分来半点眼神，乃至自然地转身离开。

一场闹剧而已，事不关己才是最合理的态度。

哪怕林远岚深知这点，一颗刚雀跃起来的心还是止不住往下沉去，就像洒了把柠檬汁，酸涩得不行，却是自作自受。

很没出息但控制不住的，她有点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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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喃喃，你可以啊，没有舞鞋都跳这么好。这要是拍下来发网上去，直接可以当舞院的招生简章了，活该老师们都喜欢你。”

林远岚浅浅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自从下台以后，她就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独坐一处，也不主动说话。

尹珊珊生怕林远岚是被刚才的事给影响了心情，撇下卡座一圈人，特意过来找她。

女孩又喝完一杯白桃味饮料，呼吸间都是甜味，脸颊也跟桃子似的粉扑扑。明明是无酒精的饮料，却醺醺然像喝醉了。

尹姗姗没忍住在她颊上捏了一把：“喃喃，你想什么呢？”

无意被问及心事，林远岚眼睫短促地颤了颤。

复又抬起，定定望着某个方向，似还在积攒勇气。

尹珊珊纳闷，顺着她视线望去，在后方卡座看见一个男人。

男人衣冠楚楚，面前的桌上摆一杯酒，灯色在酒液上方浮动，似乎不曾动过，侧脸染一种别有情致的冷淡，瞧着很正经，又禁欲得有些勾人意味。

尹珊珊口无遮拦地下判：“穿成这样，怕是个男模。”

林远岚音量高了高，反驳：“不是。”

“行行行，你喜欢？我去给你要微信？”

“……”

尹珊珊当玩笑话随口一说，没想到林远岚会很认真地点两下头。

要知道，寝室四人，林远岚一直是对恋爱最不感冒的那个，哪怕顶着校花头衔和漂亮脸蛋，追她的人大把，也没见过她跟哪个男生走得近。此刻却能这么直球地承认心动，看来这个她是真的喜欢。

尹珊珊突然就有了种使命感。

她端过桌上的酒，在林远岚的注目里，一步步走去。

酒吧乐声吵嚷，后方卡座的空气却很静，许是受男人气场影响。

此刻走近，尹珊珊才看清男人左眼尾有一颗很小的泪痣，昏暗光色下显得漂亮妖冶，也褪去他几分琢磨不透的冷意。

“帅哥，加个微信呗，我朋友说想认识你。”

尹珊珊外联社部长不是白当的，她用手中酒杯象征性地隔空碰了一下男人面前那杯酒，而后自顾自仰头灌空，全程毫不忸怩。

骆望刚还坐一旁报账，心里喟叹，瞬间闭嘴看起乐子。

反观余与倒是淡定许多，不曾抬眸，更未搭腔。

尹珊珊递来手机，以证自己不是无中生友，说：“就刚才跳芭蕾那女孩。”

骆望很有印象，跟着怂恿：“哥们，要不加一个？”

空气更静，却不焦灼，毕竟两人都觉得这事十拿九稳。

余与同样没有让这一刻等待延长太久，他撩起眼皮，左眼尾泪痣隐现，答得干脆。

“抱歉。”

温声，却是无情的拒绝。

“……”骆望无语。

也不知道是谁停在楼梯上一言不发看完了那支芭蕾。

尹珊珊更是无语，不觉得林远岚有哪点配不上面前的男人。

她面上维持着假笑，收回手机：“那算了。”

驻唱乐队唱起情歌来没完没了，一首接一首，全是爱而不得。

可酒吧众人玩得嗨，除了伤心买醉来的，没几个能真把歌词听进去。

等候间隙，林远岚倒是字字都认真听了，却越听越不安。

什么“只是你忘了，我也没记起”，翻来覆去地唱好几遍，最后来个“爱人就错过”收尾，好像在告白一段无疾而终的情感。

就算是尹珊珊这般擅于交际，也没成功要到余与微信。

回来时，在林远岚期待的双眸中，她换上轻松神色，模棱两可给出说辞。

“他让你自己去要呢。”

尹珊珊的想法很简单，林远岚从来是拒绝别人的一方，既然那男人不肯给联系方式，就没必要多纠缠，知道真相是什么反而影响心情。

好在林远岚并没有多问下去，她眼底掠过失望后，只是小幅度地点点脑袋，委屈巴巴地回了个“哦”。

-

小巷口，云团遮月，透出薄薄一层光，落在墙头的紫藤花上。

静谧之中，打火机匣发出“啪”一声，火苗蹿起，即刻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给围拢住。

烟雾丝丝缕缕上浮，伴随着月光乍涌。

余与咬烟，难得有些懒散地倚墙站立，之前未肯解开的衬衫扣子，这会儿放松下来倒是解了，一点橙红闪现，他眸中思绪沉淀。

酒吧里太吵，更别提身边还有个骆望。

他不喜呆在浮华吵嚷的场子里，等点完这支烟，便打算告辞。

西装外套也顺道带出来了，收腰处弯折，正搭在手臂上，挡住一点风。

但，在此之前。

得先妥善处理好某只跟过来的猫。

打火机收入兜中，余与站直，身型高挺，连带着很有压迫感的影子袭来。

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望向正前方，抬手掐烟，丢进身侧垃圾桶。等烟雾散去，他开口，音色清泠，就像透出云团的朦胧薄月。

“跟我一路了，有事儿？”

路灯亮着琥珀光色，微弱而宁静。

一吊吊紫藤花被风吹得在墙头摇摇晃晃，悄无声息掉下几片花瓣。

余与站得近，轻轻一片，停在他肩头。

眼下情形，他却无意去掸，而是往前迈了两步。

林远岚被他身影笼罩，没有躲，只茫然地仰头。

清冽雪松夹杂一些烟草味钻入鼻间，心中妄生不该有的贪恋。

有很多想说的话，可到头来，还是缄默最有效。

林远岚耽了一阵，才一字一句说：“今天谢谢你。”

“嗯。”余与没有轻浮追问谢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只为进酒吧时好意的解围，再无其他，无论是白日里被扼下的那声喇叭，还是说今晚散了几十万来让她下台。

连余与自己都觉得，短短半天，他的善心有些过了。

思及此，他往后退开半步，把控出最适宜又不冒犯的社交距离。

林远岚将这一动作看在眼里，心里有些着急，忙向前踏。

“能不能问你要个微信？”

一退一进，两人间横亘的距离比先前更近。

余与暗自失笑，脸上那份怡然的神情却在接下来听到的话中淡了。

“这没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

“加个微信……就当认识一下……”

林远岚现学现用，把别人要她微信的话一字不落抄过来。

抛开磕巴的语气和慌乱眼神，真还挺像这么回事。

只是这其中有几个字眼什么意味。

此时此刻，并不好说。

余与静静看她半晌，如同审视。

这些年他见过各色各样的，所以面前的女孩真纯假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她揪住裙摆的细节分明是在迫使自己打出这计直球。

否则依照平时性子，绝不会如此赖着，可单纯为要他个微信，值得？

小巷有三两人结群经过，划破静滞。

路窄，还未待人走近，便有浓重酒气飘来。

并排而行的是三个醉汉，旁若无人地嚷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他们以粗俗下流为乐，见到有漂亮女孩在场，更加乐此不疲。

经过时，外侧一人眼看就要撞上林远岚清瘦的肩膀，她毫无觉察。

余与眼神凛下，眼疾手快抖开西装外套替她披上，顺势虚揽她肩膀往身前带，护持着避开肮脏的接触，眸光冷冷扫去。

林远岚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当心”，咬字稍低，有几分愠意。

那醉汉显然是故意，心虚得噤了声。

和同伴勾肩搭背匆匆往前去，以壮胆势。

林远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心脏已有如鼓击，一声一声，闹得她仿佛短暂性耳鸣了。

原先停在余与肩头的那小片花瓣失去安稳，飘然往下掉落。

花瓣边缘细意暗展，某一瞬间，轻柔蹭过林远岚脸颊，痒痒的，然后悄无声息坠到石板砖路，归于一片紫白色块中，碾作尘土晕染了视线。

林远岚耳廓透出淡粉色。

对于她白皙肤色来说，太过打眼。

余与忽问：“要走了吗？”

大抵是刚抽过烟，语气莫名缱绻。

初听这话，林远岚不明白他在指什么。

但强烈直觉到他想听的是肯定回答，于是顺着心意，轻轻一嗯。

西装外套尚有些余温，裹在林远岚身上，大得过分，遮掩不住锁骨和脖颈风光。

好像一朵纯白漂亮的花儿，却迁就用了深黑色包装纸，两色分明，融不到一起。

不搭，但暧昧。

两人站在一起，不过看似亲昵，实则生疏。

余与移开眼，松手后退，从未忘过该有的分寸，话里却不是要撇清关系的意思。

“去取寄存的行李箱，我在外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