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宗巧抿了一口酒,眼底浮现出笑意:“三四十年了吧。”
“那是第几届‘糕点世界杯’?十五还是十六?那是我第一次见你。两个人当时都还是愣头青,成就不高不低,跟着师父出来见见世面。”易洞明陷入回忆。
那是近四十年前的第十六届糕点世界杯。各国推选一支代表队汇聚巴黎角逐。但是易洞明刚进入国宴工作不过两年。易洞明的师父作为领队,精挑细选了六名青年中点师作为中国代表队的成员,其中就有易洞明。
临走前,师父特意叮嘱他们,此次代表的是国家形象,没事不要随便跟外国的参赛选手说话。多说多错,莫要犯忌讳。
而法国当时派出的代表队里,就有新秀安宗巧。但作为华裔西点师,他的处境并没有那么好。被排挤是常有的事。他不多言,只是跟在老师后面默默做事。
两人本是不可能产生交集的。在个人作品展示环节上,易洞明乱逛了一圈后,一眼看中了一款熊猫造型的蛋糕。熊猫侧卧着,怀里抱着几只翠绿的竹子。熊猫和竹子的外壳均是巧克力,但内里却是柔软的慕斯。
铭牌上写着“安宗巧”。易洞明情不自禁轻声念出来。
安宗巧当时就在他旁边不远,听见后有些诧异地看了易洞明一眼。
“你是安宗巧?”易洞明想起师父的叮嘱,又改口道,“我是说,我很喜欢你的蛋糕。”
“谢谢。”安宗巧也只是拘谨道。
可易洞明上下打量安宗巧一番,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他吞下一肚子的疑惑,最终只蹦出来一句,“你……你是哪里人啊?”
这话问得不明不白。安宗巧却听懂了。“我祖籍浙江。现在在国外学习西点。”
“哦——”易洞明大大咧咧道,“你可真有意思。你是浙江的,却跑到国外学西点。你做做的明明是西点,却全都是中国元素。是想两边都讨巧吗?”
安宗巧第一次碰到这样直性子的人,简直不知所措。
“你要说讨巧……也可以算吧。”兴许是见到了第一个愿意跟他搭话的人,而且还是同胞,安宗巧倍感亲切,也打开了话匣子,“西点要走上国际化舞台,就要博采众长,多方元素都吸纳。现在慢慢就有西点中做的趋势。不过现在这个趋势还不明显,也有很多人不看好……但我对这个方向很感兴趣!我觉得这在将来一定会非常盛行!”
这人谈吐不俗,其中还有很多新鲜名词和新奇的理论都是易洞明从未接触过的,纵使易洞明对西点不感兴趣,他还是一时听得入神。
师父说不要跟外国选手乱讲话,他又不是外国人,我跟他说话总没问题吧。易洞明心想。
于是,易洞明问,“西点中做?这是怎么个做法?”
“借鉴和学习中点的造型、陷心、手法……然后跟西点结合起来,实现创新!”安宗巧眼睛发亮。
易洞明缺眉头紧锁:“这真的可行吗?太奇怪了。这做出来会是个什么口感?”
“我也还没实际操作过。主要是有很多中点的东西我不太懂,只能简单地借鉴中点的造型……”安宗巧大方承认道,“但是,创新总会伴随着探索,不是吗?而且,我觉得中点也是一样。中点想要创新,也可以借鉴西点的元素,说不定将来还会衍生出‘中点西做’呢!”
易洞明听得热血沸腾。哪个有志气的青年不想在自己的行业领域开辟出一番新天地?
“你想学中点知识,我可以教你!”易洞明激动道。他余光瞥见师父正对他横眉冷竖,匆忙道,“我叫易洞明,我现在得走了。等会儿我把联系方式给你!”
说完他就一溜烟儿跑了。
安宗巧默默记下这个名字。他找到易洞明作品的展台,盯着那盘小巧的葫芦酥看了很久。
这就是那一段长达几十年淡如水的君子之交的开端。
后来两人秘密约好了通信。但两人正处在上升期,是最忙的时候,而且跨国寄信费用太昂贵,次数太频繁也吃不消,一年下来顶多书信往来3、4次,每次信封都被厚厚一摞信纸塞得鼓鼓囊囊,信纸的页边空白还被一裁再裁,就为了多省些空间和邮费。
后来,两人到了而立之年,在各自领域做出一番事业,从跟队的参赛选手变成了带队的领头人,在国际性赛事上碰面逐渐多起来。再加上安宗巧因为安灵蕴的出生在京城待了六年,交流机会这才更加频繁。
可安灵蕴6岁时,因为事业重心转移,安宗巧举家搬到国外。两人见面机会少了,但书信往来却没有断过。厚厚的一摞信,都还在两人各自的书房里被好好地保存着。
这段故事鲜少有人知道。连易道珣和安灵蕴都从未听过。因为一些缘故和考量,易洞明和安宗巧也没有将这段友谊对外表现得十分明显。在外人看来,一个中点大师,一个西点大师,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纵使同台同框,也是碍于情面要维持表面和平的竞争对手。但谁也没想到他们已经结下了如此深厚的友谊。
包括后来童冉去世,安宗巧和Aviva推了工作连夜飞回京城参加葬礼。只是那时易道珣过得浑浑噩噩,不是守在母亲的灵堂,就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对跟父母关系匪浅的夫妻。
其实,在易道珣和安灵蕴很小的时候,两家串门还非常频繁。Aviva和童冉都是女强人般的存在,纵使工作领域不同,但性格三观都无比契合,可聊的共同话题也多,几番接触下来也相处得如闺蜜一般。
安灵蕴小时候乖巧得不像话,又文静又内敛。但易道珣就是个混世狂魔,在跑都还跑不稳的年纪,一看到瓷娃娃般的小安灵蕴就莫名兴奋,偏要追着人家满院子跑,一跑一摔,摔完也不哭不闹,咯咯笑着继续去追。小安灵蕴一急,走路就要绊脚,结果往往是两人双双摔倒。然后小安灵蕴被马上抱起来哄,小易道珣则免不了挨易洞明的一顿打。大人们哄笑一片,七嘴八舌地劝易洞明下手轻点。
搞得小安灵蕴简直怕了小易道珣,后来一见他就躲。
这段往事太过久远,易道珣和安灵蕴两人谁也记不清了。这件事当做笑谈在饭桌上说出来时,易道珣率先破功,笑得连连咳嗽。
“没想到我们之间还有这么一段,真是有缘分。”看长辈们的话题已经转到别的地方,易道珣这才贴近安灵蕴,悄声道。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安灵蕴也觉得新鲜又好玩,但转念一想,小时候自己就开始被易道珣祸祸,出于为自己打抱不平的心理,还是在桌下轻轻踹他一脚,言简意赅道:“孽缘。”
“说到点花酥选址,我还想着要避嫌,没准备跟你的店选在同一条街上。你倒好,也不顾虑,还反过来劝我,那条街的客流量最大,反正两家店各有千秋,谁也碍不着谁,横竖都是良性竞争,不如正好开在一起。况且一中一西,一头一尾,还能成为这条街上的特色。”易洞明冲安宗巧举起酒杯,笑着一拍大腿,“你就是妥妥地看热闹不嫌事大。其他糕点店在这条街上开了又倒,到头来,我俩的店成土皇帝了。”
安宗巧得意地微笑起来:“反正顾客逛完La Trouvaille,必会去逛点花酥。我的顾客就是你的顾客,你的顾客就是我的顾客,还能借此观察到顾客对中西点的偏好情况,也方便我们推新品做调整,可谓是双赢啊。”
后来两人又聊到最近业内发生的一些大事,就提到了许老那场“中西点碰撞”主题的酒会。
“爸,你对中点西做研究得那么深,而且你那手稿完全够得上权威的标准,肯定是业内独一份。你不发表,我实在觉得可惜。”易道珣看父亲有了兴头,趁热打铁试探道。
“父亲,我也觉得,你的书稿不发表出来,真的很可惜。”安灵蕴跟易道珣打配合。
“手稿?你的什么手稿?”安宗巧问易洞明。
易洞明看起来也不明就里,反问安宗巧:“你那又是什么手稿?”
“你们都不知道吗?”易道珣和安灵蕴都很不可思议。他们作为老友,怎么会对彼此的研究心血一无所知?安灵蕴道了句“失陪”,小跑着上楼把安宗巧的手稿拿下来。
安宗巧见了,这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跟易洞明解释道:“哎,当时虽然没继续研究西点中做了,但毕竟你我一起研究讨论了那么长时间,我终究还是心痒。就想着还是得写点儿什么,也算是个念想。书里大多都是你我当年讨论设想的东西,又根据我后来积累的经验重新改进补充了一些,总体上比较偏向西点中做这一块。没再坚持西点中做了,就没好意思把这手稿给你看。”
易洞明接过,一页页仔细地翻着,看得眼眶竟有些泛红,不知是酒精激的还是热气熏的。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易洞明喃喃道,“这也太巧了……”
“怀旭兄,难不成你也……?”安宗巧激动道。
易洞明重重点头,半晌才道:“我写的是中点西做这一块的内容。当年没倡导起来,只能写些东西聊以□□,上不得台面,没有意义,我也就没好意思告诉你。”
两人皆是沉默。
亦或是因为时代环境的因素,亦或是因为成家立业的考量,最终选择的职业道路,不得不与青年时的梦想和热爱发生了偏离。
可至少他们留下过痕迹,就不枉青春一场,热血一场,理想一场。
“现在的孩子赶上了好时代啊。”安宗巧怅然道,但更多的是释怀。
“不说这些了。来,再喝一杯。我给你满上。”易洞明跟安宗巧碰杯。
“今晚你们就住下吧,客房都收拾好了。我们不醉不休!”安宗巧道。
“好,不醉不醉!”易洞明举杯。
“灵蕴,你带道珣上客房瞧瞧吧,看看还缺什么。”Aviva看这两人早已搁下筷子,便道。她也被勾起了回忆,跟安宗巧和易洞明叙旧的兴致不减。
安灵蕴就等这句话。他跟易道珣进了客房,刚关上门,易道珣就急不可耐地去啃安灵蕴的唇。许久,搂着安灵蕴的腰,才瓮声瓮气道:“今晚太奇妙了。”
安灵蕴把头靠在他肩上,也道:“没想到父亲和易叔叔原来一早就认识。”
“明哲大概就是安叔叔的字。怀旭原来是我爸的字。还挺文绉绉的。”易道珣觉得有趣。
安灵蕴算了算时间。父亲那个年代,还是保留着取字的习惯的。
“我今晚表现得好不好?”易道珣邀功。
“我刚想说,你穿这么少冷不冷啊?”安灵蕴眼里满是笑意,“不用这么拼命吧。”
“不行,必须得给我的岳父岳母大人留下个好印象。”易道珣说。
“我都这么喜欢你,他们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安灵蕴笑他没自信。
楼下的年夜饭已经接近尾声。酒的后劲儿上来,三人已经撑不到跨年钟声响起,纷纷要回去睡觉。Aviva把两个醉鬼挨个送回房间,又扯着嗓子,隔着一个走廊跟安灵蕴到了晚安。
世界安静下来,完全成了安灵蕴和易道珣的二人空间。可他们只是依偎着,听着彼此的呼吸,什么都没做。
墙上的挂钟指向11:59。
跨年烟花准时在夜空绽放。
他们在巨大的烟花爆竹声中,交换了新年的第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