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姜长歌从黑柳林中回来之后,除了让余堡主帮忙准备了一些朱砂、黄纸等,之后便一直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就连姜元也没让进去。
姜元也不回自己的房间,便在姜长歌门外的石凳上坐着,双手托腮一动不动盯着房门的位置,目不转睛。
及至傍晚时分,有下人来请他去用晚膳。
想到一夜一天过去,姜长歌的酒葫芦可能会空了,姜元起身跟着余家的下人去了膳堂。
余家堡虽只是个小势力,但规矩却很不错。
姜元踏进膳堂时,里面虽坐得满满当当,却不闻一丝声响。
坐在角落的余淳禾一眼便看到了他,随后站起了身。
待到姜元慢慢走近。
他立刻举手问候道:“师弟,晨安。”
余淳禾遣词用句和神态看似都很随意,但熟悉的人却能感受到他的郑重和认真。
所以,四周的余家堡弟子很有些茫然惊讶,不明白师兄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是因为身为主人家做出欢迎姿态,可是师兄从来痴心修道,为人淡漠至极,何曾理会过这等俗事?
当初,那些人榜天才路经余家堡时,也不曾见他如此这般;昨日就连鼎鼎大名的姜长歌在时,他同样也不曾如此欣然主动。
也正因如此,堡中的所有长辈,都基本不会在这种俗事上对他有要求。
毕竟,少堡主是余家堡创立以来最为天才的人物,他只要能继续提升境界,便是对余家堡最大的帮助了。
姜元本是目不直视向前。
此刻被拦住去路,他下意识蹙起眉头。只是在看了这人须臾后,忽地想起了什么,他礼貌地点点头道:“余少堡主。”
他的动作礼节挑不出丝毫问题,但余淳禾却觉得自己仿佛要炸开一般。
他宁可姜元从来就没认识从来就没见过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需要认真思索回想,才能勉强记起他。
他可是余淳禾,余家少堡主、人榜天才。
从小到大,见过他的人,从来没人能轻易忘记他。
而姜元怎么能忘记他?怎么能这般漠视他?
可这会,姜元似乎真要把漠视进行到底,在进行完那短暂的礼貌会晤之后,便刻意向旁边踏开了一步,绕开面前人往膳堂管事处走去。
他先去要了两份点心,又讨来了一壶好酒。
姜元手指轻抚酒壶,嘴角勾起一丝轻柔笑意,仿佛透过酒坛在抚摸俊俏的情人一般。
余淳禾看着姜元的身影,沉默不语,眼中却隐隐有风暴在聚集。
姜元提着酒坛回到姜长歌居住小院时,发现离开时还紧闭的房门,此时已经大开了。
他当即欣喜地笑出了两朵梨涡。
“小师弟,快进来,我已经闻到酒香了……”
同时,一道沙哑却难掩疏懒的男声,传了出来。
“大师兄……”
姜元立刻兴奋地向着屋内跑了过去。
姜长歌正等着他,闪身飞速接过酒壶,而后抬手阻止道:“先不要和我说话。”
“哦。”姜元立刻捂嘴噤声。
姜长歌一个潇洒旋身,斜靠到窗下的竹榻上,两指勾悬着酒壶柄,一口又一口地往嘴中灌去。
这姿势太过散漫、不成体统,于是有晶莹的酒液,顺着他如雕刻般完美的下颌流了下来,流过他性感的喉结、修长的脖颈,最后隐于微敞的衣襟之内。
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姜元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颇感口干舌燥。
他尴尬地转过头去,眼珠乱转,四下瞎打量。
这一抬眼,便看到了不远处凌乱的桌面,以及四周地上散落的符纸。
那一壶酒也被姜长歌迅速解决了大半,他长长叹口气,“活过来了,宁可居无竹,不可日无酒。”
姜元闻言,转过头笑了笑。
又指着那些符纸问道,“大师兄,昨晚一直在画符吗?”
姜长歌点头。
“哦。”姜元走过去,随手捡起一张地上的黄符,随意扫了一眼,喃喃道,“辟阴符吗……”
闻言,姜长歌浅浅扬唇,却没出声。
见此,姜元立刻反应过来,“不对。”
他凝神仔细分辨片刻,想起过去姜长歌跟他提到的符阵笔法。
半晌,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大框架虽然跟辟阴符基本一致,但是走向结构还是有细微不同,这般……倒像是寻阴的作用……”
姜长歌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算师兄没白教你。”
姜元也笑出了两颊的小梨涡,继续道:“大师兄,我记得符箓大全上不曾有过寻阴符的描述,这是你自己创造的画法吗?”
“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稍微改进调整罢了。”姜长歌懒懒地笑了,语气谦虚中又流露出几分自然的傲气。
他当然有自傲的资本。
“果然,大师兄是不世出的绝世天才。”姜元勉力夸赞,又想到什么,一脸天真地道,“在辟阴符的基础上稍作改动,便可寻阴,不知道这符箓还有没有更好的改进……”
“当然有,说不定你就能做到。”姜长歌说。
“啊?”姜元惊愕地长大了嘴巴。
姜长歌拿竹笛敲敲他的脑袋,轻笑道:“怎么一副傻样?”
“啊?”姜元还是有些愣神,指了指自己,“大师兄,你说我,我可以……?”
“我把我会的东西都交给了你,而你在这上面的天赋并不输给我,也不输给任何人,为何就不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呢,甚至能做得更好呢?”
姜长歌浅尝一口美酒,目光悠远,“这世界上有才能的人很多,而后来者只会比前人更有才能,这才是我们人类修士不断进步、始终向前的原因。”
姜元眨了眨眼,静静看着自己大师哥。
“万年前,人类修炼根本不成系统,只能凭借□□本能,因而被天生强壮的野兽追赶捕杀,后来有大能创仙法、习百艺、借天地之力。”
“千年前,这片大陆人魔两立,人族被魔族压得喘不过气,几乎沦为口粮,但青云剑仙及同辈之人横空出世,将肆虐大陆数千年的魔族镇压地底。 ”
姜长歌继续道:“包括我也一样,在你眼中,我可能已经很强,是目前最年轻的人榜第一。但是,我之前遇到一个耍大刀的小姑娘,她很有天赋,说不定就能破我的记录;还有,两年前那位去往凌山剑宗修炼的小家伙,按照那些老家伙的断言,可能比我、比青云剑仙都要更强。而这,都是很好很好的……让人对这片大陆的前景充满了希望。”
姜长歌在窗台下摊开手掌,淡黄的光线在掌心跳跃,然后慢慢消失不见。
天色昏暗,太阳即将完全没入地平线。
夕阳西下,这四个字在某些诗人词人眼中,充满了萧索悲伤之意,但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姜长歌刚刚的那番话,却无端叫人心里充满了希望与朝气。
不过,姜元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不痛快。
在他眼中,谁能比得上大师兄?
那位耍刀的小姑娘他不了解,凌山剑宗那位在家族被灭前他虽也如雷贯耳,只是,他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家大师兄最厉害。
姜长歌似乎看透了他想法,淡淡笑道,“不要小瞧任何人啊,不然说不定就会在他手上吃大亏哦……”
姜元淡淡哼了一声,难得地叛逆。
姜长歌看着他认真道:“而且,最重要的是,更不要小瞧了你自己,你虽然修炼战斗天赋并非一流,但是羿射一道和修仙百艺之上,没准明天就会超过我了……”
姜元摇头,固执道:“我所会的一切,都是你教的。”
“这算什么?我会的一切也是前人教的,是这片天地赠与的,但那又如何?”
姜长歌笑了笑:“小师弟,你自有万丈光芒。”
姜元握着黄符的手指,瞬时收紧。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是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有没有光芒不确定,但是这样的大师兄,才是真正的光芒万丈。
……
两人沉默对坐良久。
姜元才率先开口,举着手里揉成一团的符纸问道,“大师兄是打算用这个来找寻那些丢失的尸体吗?”
“答对了。”姜长歌轻飘飘打了个响指。
嘚瑟完,他又轻轻蹙起了眉头,“这次的事情给我的感觉不太好,还是尽快解决叫人放心。”
姜元鼓着嘴巴:“有大师兄在,还不是小菜一碟,肯定能顺利解决。”
姜长歌没有回应,默默仰头喝完酒壶里的最后一口。
他将空壶扔到桌子上,利落地站起身,一改先前慵懒姿态,对着姜元道,“等天亮,我就马上出去一趟,你呆在堡里等着我。”
姜元急切地走近:“大师兄,你想自己单独去?”
姜长歌道:“虽然有了寻阴符,但是一帮子人在山里乱晃找人,还是动静太大,我怕打草惊蛇,万一有落单的也容易出事。所以,等我把人的老巢找到,再回来通知你们,到时候给他们来个一网打尽。”
“大师兄……”姜元还是不放心。
姜长歌把玩着手中竹笛,淡声道,“放心,不仅你,还有余家堡的人呢,等找到了地方,我就马上回来,说到底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地方除了问题,哪里有我们呕心沥血,他们坐享其成的道理。”
姜元知道自家师兄已经打定了主意。
这两年相处下来,他也知道姜长歌的性格,平时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他对自己向来多有纵容,但真下定了决心,却是任何人也不能更改的。
……
姜元只能安静地在余家堡等待。
只是,这一次等待地时间实在有些久了。
姜长歌出去的时候是上午,而此时,却已经是金乌西坠。
又等了半个时辰,眼看着最后一点光线也要消失了。
姜元“唰”得站起了身,提着自己的长生弓就往堡外方向走去。
“师弟……”
待他快到大门口时,身后传来一道呼喊。
姜元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余淳禾带着几名护卫,快步走近道:“师弟是要去找姜长歌师兄吗?”
渝州姜氏和余家堡交好,平日两家弟子混叫师兄弟也是常事。
姜元点头:“有事就说,我赶时间。”
余淳禾身体一僵,强忍着不适继续道:“天色已晚,你现在独身去黑柳林太危险,姜师兄也交代过让你在此等候。”
姜元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直接转身准备离开。
余淳禾闪身挡在他面前,不肯死心:“姜长歌若是遇到了他解决不了的大敌,你去也只是枉送性命。”
这句话不知哪个字戳中了姜元的痛点。
他漂亮的眸子眯起,冷冷看向眼前人:“滚开!”
一股寒冰般锋利迫人的杀机,随着话语蔓延开来。
余淳禾与护卫们齐齐愣住,万万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水晶剔透,只会跟在姜长歌身边仿佛跟屁虫的小少年,会爆发出这样的气势。
可越是这般,余淳禾却觉得自己心跳越快,想要得到的心情也越强烈。
等他回过神,姜元已经失去了踪迹。
一旁的护卫犹豫着问道:“少堡主?”
余淳禾犹豫再三,终究下定决心:“暗中跟上去。”
……
夜晚的山林,看起来比白日要可怖百倍。
不管是远处山巅离月亮最近的地方,时不时传来的狼啸;还是就在几十里外,数只大型妖兽咀嚼进食的动静;或者是周围地面腐叶上,传来的蛇类游走声响。
然而,对姜长歌而言,此刻最大的危险,却是眼前这两具一男一女表情木讷的尸体。
骤然,一道几乎挤爆空气的声音响起,那具男尸以完全不合他状态的敏捷速度,如飓风般扑了上来。
姜长歌立刻凝神挥剑对上,极短时间内,那男尸的漆黑指甲与长剑碰撞上千百次,摩擦出一道道刺目的火花,在漆黑的夜色里分外醒目。
趁他专心对战之际,那具女尸又立刻从背后袭来。
姜长歌赶紧一脚踢在那男尸肩上,借着反震之力,施展身法迅速闪躲开去。
而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地一打二战斗。
数息之后,纵然他已经百般手段尽出,却也始终讨不了好。再这么拖下去,待他灵力耗尽,那可就完蛋了。
偏偏他现在就算想跪想跑,都跑不了。
对面是两个金丹,正面对阵时,他可以凭着过人的战斗技巧和战斗意识,来越级进攻防守。
但是,他一旦逃跑,他筑基期的速度,跟这两金丹期是完全没法比的,那就相当于把后背交了出去,只会死得更快。
这次真托大了,谁能想到这小小县城,居然会出现两具金丹期的尸鬼。
姜长歌忍不住边打边嘲讽起来:“太过分了,让我一个可怜的小筑基修士越级战金丹就算了,居然还不要脸地这么夫妻成双对出现,摆明了欺负我没有道侣就是了……”
“大师兄!”
就在这时,似乎有一道熟悉的呼唤在耳边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