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众人望向那名胥吏,此刻他心如擂鼓,自知话一讲出来,将激起什么样的惊涛骇浪。上官已经发话,他只能硬着头皮,当着众人道:
“方才八斋来报,生员武固伤情恶化,如今......已经不行了......”
吕登敏大惊,紫檀串险些脱手。梁学正沉不住气,直接从椅子上跳起,还想着掩饰:“昨天好好的,谁说的?出去!”
林彻自打进来就没开过口,预料堂内即将生乱,趁众人不注意,放下茶碗起身,从堂后溜将而去。
诸生无不震惊,平日里小武的活泼面孔在脑中浮现,这样一条年轻而鲜活的生命流逝,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论此时悲痛之甚,无人能及杨世英。他呆愣在原地,平日炯炯有神的双眼中再不见光芒。闻竹他们小心地望着他,无人敢言语。片刻过后,他似是回过神来,阖上双眸,两行热泪旋即划过坚毅面庞。
“什么!小武出事了?”堂外一名站得靠前的生员惊呼出声,身后人群顷刻沸腾,惊诧之声一浪高过一浪。看守的胥吏心道不妙,担忧之余,还在努力维持那道脆弱的防线,渐现不敌之势。
“诸位同窗,还有天理可言吗!”远处走来三位青年,言语中透着激愤,一位脸上还带着泪痕。有眼尖的认出,他们俱是八斋中人。学子们自动让出了一条路,让他们来到人群最前。
“你们瞧啊!如今已然人赃并获,里面愣是半日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小武的公道,我们该替他一一地讨回来!”
三人振臂一呼,诸生纷纷附合,众人如决了堤的洪水般不可收拾。人群越过台阶,疾速涌向堂中。
在杨世英阖眼的片刻,奔涌的情感同残存的理智激烈交锋。一双手握拳而又松开,反反复复。在门外诸生涌上台阶的那一刻,激愤彻底充斥了头脑。在闻竹等人悲哀而惊诧等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他大步跨出,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两名胥吏,抓着贾学录领子,挥拳向他面门砸去。
闻竹算是众人中反应快的,在杨世英准备挥出第二拳时冲了上去。
贾学录是重要证人……此时万万不能出岔子。
“杨大哥,莫要冲动——愣着干什么?拦住他!”
闻竹心惊胆战,一怕杨世英盛怒下不知轻重,二怕贾学录这个时候死了,有些真相便再无明晰之日。
兹事体大,听了闻竹的话,两名看守冲了上来,纪宣、嘉惟也上来帮忙。几人联手,堪堪制住失控的杨世英。闻竹用全身力气扯着杨世英一边胳臂,方喘了口气,转头望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一点火星落在地上,顷刻之间,已成燎原之势。
眼睁睁看着激愤的学子逼近,不住涌进堂中,老练的吕祭酒也坐不住了,连文官仪态都顾不得,飞一般的往后堂溜了。梁学正起码昨夜见过类似阵仗,叉着腰,嘴里不停吼着类似“反了!都反了!”之语,面对汹涌激愤的人群,却不免两股战战。向主位望去,已经不见祭酒身影。
无人听他讲话。
人群奔涌而来时,闻竹忽然意识到,贾学录一案,或因此有了转机。
群情激奋,事情已经闹大,学官们想大事化小是难了。
可剑有双刃,危机并存,若真这样发展下去......贾学录今日非成肉饼不可!
诸生推开两名看守,也顺带推开了闻竹等人。为首一人把贾学录从椅子上扯下,推倒在堂中央,众人随即将他层层围住。
闻竹忙不迭站起身,眼前是层层叠叠的生员,她遍寻四周,也没能看到纪宣他们的身影。
管不了许多!只消片刻,便不知事情会发展到何等地步。她随手抄了把门边的杌子,硬着头皮往人群里冲。
“诸位同窗冷静,别做傻事!”
“你谁啊?”近旁那名高大青年转过身来,略显方圆的脸上两条浓眉蹙起,面露不愠。
看到那张面孔的一刹,全身血液仿佛随之凝滞。她握紧手中的杌子,幻痛却已在不觉间蔓延到她全身。
她永远记得,在寒夜中,如鬼魅般出现并将她逼上绝路的每张面孔。
眼前便是胡暻身边唤作柴生的那位。
那张嘴一开一合,又不停吐出许多字来,闻竹理智未失,也知道他张口闭口间,给自己扣上了怎样大一顶帽子:“袒护杀人凶手作甚!你是觉得小武死的不无辜,还是凶手的同谋啊?”
四周嘈杂,附近几人听到他讲话,纷纷回头,怒目搜寻,这里究竟谁是贾学录的同谋!
闻竹大为无奈,现在若非要和他辩,反而极易着了道,到时把自己搭进去也未可知。她按下心中升腾起的恨意,避开那名高大青年,转头去寻纪宣嘉惟他们。
火势一起便难以控制,鬼火混迹其中,让人难以分辨。
她不想计较,可挡不住对面存心刁难。刚一转身,就被一股蛮力推了出去,那青年本就人高马大,寻常人哪经得住这一搡?眼看她就要撞在周围生员身上,旁侧人群下意识地纷纷躲避。
她重重摔在地上,当她接触到冰冷而粗糙的地面时,脑中忽的浮现一个念头:
一切......都回来了。
拨开眼前散乱的碎发,她努力撑起身子,抬头望见高壮青年那张熟悉的面孔,
头痛欲裂,她回来不过月余,可多少次午夜梦回,那晚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她似乎回到了那天,或许......她从未能真正从那个寒夜中走出。
回忆与现实的界限逐渐模糊,恨意汩汩涌上心头,闻竹抓紧手边的杌子,目光中透着寒意,如困兽在身处绝境时致命而不计得失的反击。
叮——
一柄短刀不知从何处飞来,正中人群中央,刚好在贾学录身侧落下,清脆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格外清晰,堂内刹那静了下来。
那柄短刀如落入塘中的一粒石子,激起阵阵涟漪。人群此时涌动起来,向外层层扩散而去。
嚓——
又是清脆的利刃出鞘声,闻竹亦循声望去,亦不由得吃了一惊。
纪宣面对众人而立,右手持着一把与地上同样的短刀,刀鞘被他随手丢在地上。他面容冷峻,清澈的眼眸在此时冷如冰霜。纪宣一改往日温润,如那手上的寒刃,周身向外散发着寒意。素有的世家公子的贵气,此时也化作威压之势,人群如受了魔力般,一同噤若寒蝉。
那柄广袖下的寒刃移动起来,下方的衣袂翻起好看的弧度,腰间佩玉随着他行动,发出清鸣。
许是顾忌他手上那把短刀,人群自然地为他分出一条道路,纪宣向她的方向走来。清俊的脸上已然摒弃一切情绪,平添几分神祇的不可冒犯之感。闻竹抬起头,望向那双眼睛,却分不清那双眼睛是否同样望着她。
眼睛被寒刃反射的光晃闪,待她重能视物时,神祇般的少年已经停在她身旁。她昂起头,纪宣微微倾身,白皙而修长手倒极为有力,攀上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拉起。
“原来诸位也知,刀剑无眼。刀剑伤人,拳脚手足亦可!若不知轻重伤及无辜之人,谁来担待?”
闻竹借着力道站起身,向旁边纪宣斜瞥一眼,眼中闪过几分敬佩。
少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言语之间,又扶起几名混乱中倒在地上的生员。她同时留意,吕嘉惟趁众人注意全在纪宣身上时,和卫赐一起,将贾学录从人多处拉走,顺手收起地上的短刀。
方才那名高壮青年颇为不忿,狠狠向纪宣剜了一眼:“纪殊成,你少在这摆谱,干你什么事?”
纪宣也不看他,视他如空气般:“结果如何,自有开封府、大邺刑统决断。诸位因同窗情谊,一时激愤,某皆能理解。若真捅出大娄子来,”纪宣顿了顿,眼睛往堂后望去,“可未必没有眼睛看着!”
生员中灵通的已经懂了他话中之意。起初,众人大多为群情感染,有人此刻已经冷静下来,频频挪动脚步,欲往外撤去。
闻竹冷眼观望,见还有一半生员怒意未消,决定助他一臂之力,再泼上一盆冷水。
“可不!”她扬声道,“诸位同窗俱是人中龙凤——明年又是秋闱之年——似锦的前程,莫要因今日阻了。”
这话说的明白,堂中再无人不懂。在太学修读的学子,以后大都要走上仕途,入朝为官。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言道“法不责众”,但若真有意追究,纵有百人、千人也阻拦不了。担个殴伤人的罪名,于仕途名声百害而无一益,太学虽多官宦之子,可也没到视此为无物的地步。
纪宣见群意松动,便知暂且稳住了情势。面上也柔和了些许。闻竹看向他,目光交汇,胜过万语千言,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天里最燥热的时分已经过去,混乱中的一顿发泄,太学生们的怒火也逐渐平息。人心本就不齐,遑论一部分学生本不想多事,只不过置身人群之中,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情绪包裹,一时心气上涌,随着众人行动。如今情绪退去,已有不少生员提步离开,空留堂中一片狼藉。
群情稳定后,躲在角落的梁学正闪身出来,发觉纪宣等人的目光投向自己,尴尬的捋了捋胡须。一面四处观望谨慎不已,一面催促在堂中停留的学子快些离开。
闻竹见此朝崇化堂后望去,丝毫不见祭酒吕登敏及其余太学学官的身影,心中冷笑。梁学正平日里尸位素餐,动不动摆谱、大呼小喝,倒是唯一一个出来管事的。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堂中几人纷纷向门外望去,庭中正要离去的生员们也慢下了脚步。
十余名武人模样的胥吏鱼贯而入,在堂外阶上站定,整齐地分作两列。
梁学正再也不能冷静。
闹吧,就闹吧!这下开封府来了人,他一个小小学正,又能奈何?
一名推官模样的中年文官自两列胥吏之间走来,在门槛内站定,见堂中满地狼藉,也无太学主事官员,无奈地摇头,将双手笼在袖中,为今日的混乱画了句号:
“奉开封府之命,缉拿嫌犯贾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