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月过去,沈茵尚未有机会找上方若姑姑,宫中便发生了件大事。
虞妃生辰在即,皇帝下了圣旨,封其为贵妃,下月初十行册封典礼。
圣旨刚下来,虞贵妃便于宫中办了场饺子宴,阖宫妃嫔都前往钟粹宫道喜。
“诸位姐妹,前些日子本宫偶感风寒,未能前往章凤台小叙。”虞衡兮手持一小杯清酒,“在此自罚一杯。”
沈茵跟着各位娘娘饮下酒水,眼睛忍不住偷偷打量着上座的这位故人。
少女笑靥如花,一双柳叶眸灵动若山间小鹿,笑意盈盈间具是明媚。
粉裙衬得她肤白胜雪,腮若芙蓉。一颦一笑似千缕春风,吹动杏花枝头。
这边是皇城第一美人,镇北候之女,皇帝宠妃虞衡兮。
“你不会饮酒。”李玠皱眉看了她一眼,提醒道,“少饮些。”
李玠喜欢饺子,又是虞妃设宴,自然会来。他坐在虞衡兮身侧,黑色腰带上用金色丝线勾勒出张牙舞爪的龙,衬得人矜贵英气。
沈茵低下头,心道当真是天作之合,一对璧人。
这时一身形敦实的太监走了进来,“禀陛下,太子殿下患疾,皇后娘娘需贴身照料,命奴才来传话,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那太后娘娘呢?”虞衡兮问道。
“呃…”太监额头上起了汗,“太后娘娘说是头疼症犯了,在宫中正燃香休憩呢。”
太后是先帝李榕生母,一直怀疑李玠皇位来历不当,对新帝一直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而李玠所是个暴躁性子,却对太后毕恭毕敬,饶是去年他生辰太后找了同样的借口中途离席,李玠也没有发脾气。
两人这般僵硬的关系,直到吴妃入宫才稍稍好转了些。
但虞氏被封为贵妃,后宫独一份的殊荣,此后吴妃势弱,太后自然不满皇帝之举。
“你下去吧。”李玠执筷咬了一个饺子,又想起来什么命人回来。
“带两盒饺子回慈安宫,让母后也尝尝。”
“是。”
因着这个小插曲,殿内静默了一瞬。
沈茵也夹了个圆鼓鼓的饺子,塞进嘴里后脸皱成了一团。
是香菜味的。
她讨厌香菜。
相比于饺子,她更喜欢元宵,最好是裹着红豆沙的元宵,那才真叫软糯甜腻。
可惜如今已经是初夏了,今年元宵节在郊外庄子上过的,吃的是包着猪肉的咸元宵。
“臣妾来迟,望贵妃娘娘、陛下恕罪。”来人是姚笙,她今日带了礼,命人搬进来。
虽盖着块红绸,却不难猜出是尊像。
“臣妾近日得了一尊玉白观音像,正巧贵妃娘娘大喜,正赶着送予娘娘,愿娘娘啊日后心有所成,诸事皆顺。”
言罢,她命人掀开了红绸。令人震惊的是,观音像从腿部至足下金莲玉料缺失一部分,像被人有意切割,整尊佛像慈悲善目中又有些诡异的残缺。
“陛下,贵妃娘娘!几日前臣妾瞧着还是完好无损的,定是有人中途动了手脚!”姚笙连忙跪下求饶。
“啊——”
虞衡兮吓得往李玠怀里躲,皇帝安抚好她,起身站在那尊雕像前,他抬手摸了摸平整的刀口,终是道。
“查。”
饺子宴吃到一半,众人却已无了心思。沈茵位置离吴静鸢不远,她也没吃几个饺子,看着那尊玉佛,捻了捻手上的佛珠,直道“罪过”。
她竟也开始信佛了。
沈茵想着,人真的是变了许多。
可疑之人很快就被抓捕,婢女被侍卫押上来时,沈茵看清了她的脸,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瞧着有些眼熟,像是从前永和宫的人。
“陛下,娘娘,奴才们搜了一圈,终于在这个洒扫宫女房中发现了线索。”内侍将东西呈上,掀开布料,掌中赫然是零散的玉料,成色材质与玉佛相差无二。
“只是这玉料被这贱婢弄得零散稀碎,整个房间内只找到了这些。”
“洒扫婢女?”李玠玩着手指上的扳指,喃喃道。
“好个贱婢,还不快如实招来!”
内侍踢了那人一脚,婢女忙跪在地上,低声道,“奴婢乃永和宫宫女梅落,今日一事,皆是…”
“皆是受吴妃娘娘指使,奴婢…奴婢也是被逼的,请陛下明鉴!”
果然。
沈茵心提了起来,抬眸看向吴静鸢时,吴妃也受了惊,手中的佛珠都捻不动了。
这是明晃晃的污蔑。
吴妃向来宽厚待人,怎会暗地里对做这些手脚?
然,室内沉默,竟无一人开口为吴静鸢辩解。
为何…为何无人开口质疑?
沈茵心下着急,视线从一人掠过另一人,至少瞥见虞妃时,心中才渐渐明了。
皇后膝下有太子,素来不过问后宫事。过去宫中唯虞衡兮与吴静鸢二妃并立,谁也不遑多让。可如今虞氏被封贵妃,吴妃势弱,今日又是在虞妃宴席上出了纰漏,此时若站出来,岂不是站在了贵妃的对立面?
那陛下呢?
沈茵看向主座上的李玠,陛下向来聪慧,如此漏洞百出的陷阱他应当…
“朕知道,自册立贵妃以来,后宫不少人仍心有不满。”李玠表冷声道,“但镇北候府满门忠烈,虞氏秀敏聪慧,当为贵妃。”
“若有人暗中针对,朕不会轻易放过。”李玠道,“来人,吴氏以下犯上,责令罚俸三月,禁于永和宫一月不得出。”
以上犯下…
沈茵心凉了半截。
太后今日拂了虞妃的面子,陛下这是想趁机帮虞妃立威。
沈茵藏在袖中的手已握成拳头,正要上前时,只听一直沉默的吴静鸢道:“陛下且慢。”
“梅落的确曾为永和宫婢女,但也不能听信其一面之词便冤枉臣妾。”
她上前看着脚下的婢女,坦然道。
“本宫想问,那些剩余的玉料被你藏于何处?”
“若是本宫指使,本宫又是何时与你会面,如何与你传信,又为何…要你切割这佛像,而不是直接窃取?”她微微探出手,白净的腕子上是浸着檀香的佛珠。“本宫信佛,若为本宫指使,可不敢冒犯菩萨真身。”
“奴婢…奴婢…”
“好你个狗奴才!竟敢攀咬吴妃娘娘!”内侍狠狠踢了她一脚,婢女头撞到地上疼得泛泪。“还不快如实招来!”
“是奴婢一人所为!奴婢家中寡母病重,只想偷偷取些玉料贴补家用。”梅落哭着,捂着青紫的脑袋,“前些日子听侍卫说运来一尊玉佛便动了心思,一时贪心取得多了些,为偷偷送到宫外只好一点点碾成碎块。”
“奴婢沦落到今天,都是因为吴妃娘娘您两月前将奴婢逐出永和宫。”梅落咬唇道,“奴婢在南四所饱受欺凌,月俸被贪,母亲受难,都是因为您!”
言罢,梅落竟找了根柱子,血溅当场,撞柱而亡。
吴静鸢垂眸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梅落,叹了口气,面上有些悲悯。
“收拾干净。”李玠懒得抬眸看一眼,“别脏了钟粹宫的地。”
“永和宫竟出来个这么个东西。”他嗤道,“吴妃,可愿领罚?”
吴静鸢默了默,起身行礼,“此事是臣妾教导之过,愿受罚…”
“为何要罚?”
一道女声响起,声音虽温和却很清晰。沈茵站到吴静鸢身边,顶着所有人的视线,她声音颤抖语气但坚定。
“吴妃娘娘向来待人宽厚,常用月银贴补打赏婢女,因而永和宫中婢女俸禄总要比其余人高一些。”
“这个婢女自己去南四所守不住俸禄,不责怪别人抢自己的钱袋子,反而怨恨往日永和宫开的俸禄太高。没钱治病不去求人借钱,走上不正之风反而责难他人。照这么讲,天下人吃不饱饭难道都要怪吴妃娘娘吗?”
吴静鸢侧首看向身旁的沈茵,眼神复杂。
“何况玉石坚硬,将其切割并碾碎需要蛮力与刀具。而且姚贵人所在的怡香苑守卫森严,她一个婢女如何绕过守卫做到这些?”
“此事分明疑点重重,还望陛下严查!”
室内静默。
疯了吗?竟然有人敢触皇帝和贵妃的霉头?
吴妃再宽厚又怎样?还能比贵妃更得圣宠?
“你是说朕判错了?”李玠问道。
“好大的胆子。”
妃子们都连忙下跪,大气不敢出。
除了虞衡兮。
“好。”李玠起身,“那就严查到底,始作俑者,朕一视同仁,罚俸禁于冷宫。”
虞衡兮睫毛颤了颤,藏于袖中的手已出了层汗。
她看向跪在地上但腰板挺直的沈茵,面带不喜。
…
永和宫。
吴静鸢命余晓花屏退了其余宫婢,关紧了宫门。
她拉着沈茵上下打量,颤抖着问道,“可是…阿莹?”
沈茵犹豫了下,从贴身荷包中掏出两只耳坠,一青绿,一橙黄,却是一对。
泪落如雨。
“我一直后悔那日不在宫中。”吴静鸢抱着沈茵,哭道,“若我在,当初必不会留你一个人在火海中…”
沈茵泪水也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一年前入宫,她身份卑微又因一张脸暗中树敌无数,好在有静鸢姐庇护,这一路才好过许多。
缓过情绪后,吴静鸢又问了当年的许多事,沈茵挑挑拣拣地说了些,只道陛下还记恨着她,如何也不能暴露身份。
两人正叙着旧,晓花从外面接过一个食盒,“应是陛下看娘娘今日受惊没吃几个饺子,派人送来了些吃食。”
“正好我也饿了。”沈茵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可以顺便蹭一下姐姐的夜宵。”
盒子一打开,晓花嘴角的僵了下,里面竟是两碗热腾腾的元宵。
吴静鸢偏好咸口,更不喜此等甜糯粘腻之物。
真不知道是赏还是罚。
吴静鸢见此,苦笑了下,“既然是陛下所赐,便尝下吧。”
晓花点点头,将碗碟分予她们。
她隐隐约约想起些什么,忽地看向了沈茵。
“唔!里面还有红豆沙,好好吃!”
她用汤匙盛了个,递到晓花嘴边,“晓花也尝个。”
晓花眨着眼睛不知所措,垂眸看着沈茵手上的汤匙。
那是娘娘用过的。
“没事。”沈茵温声道,“很好吃,是甜的。”
晓花张嘴咬住了一个,没注意红豆沙从嘴中流出,惹得沈茵笑着将帕子递过去。
吴静鸢没什么胃口,将碗中的大部分分给了她们。
她们又说了些沈茵走后的事。
“…虞氏…贵妃如日中天,镇北候世子屡建奇功。此次虞珏剿匪班师,陛下册立贵妃,也有嘉奖之意。”
“倒是陛下和姑母,关系愈发不睦。有次姑母为难虞氏,陛下当堂顶撞,气得姑母险些犯了头疼症。”
“陛下脾性如此罢。”沈茵听着,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往日不是如此的。”吴静鸢低头看了看碗中剩余的几颗元宵,“陛下小时候可比这元宵还要黏人。”
“他幼时无人看顾,便常跟着表哥在姑母宫中蹭些吃食,尤其喜欢姑母包的饺子。后来表哥逝世他继任新帝,那年冬至姑母不待见他将他关在慈安宫外,他也不恼翻墙跑去小厨房要了碗荠菜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