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算和谐的气氛顿时凝滞了下来。殿内一时无人敢再嬉笑出声,妃嫔们神色严肃,小心翼翼打量李玠的脸色。
沈茵心下焦灼,她的手攥成一团,跪在原地,等待皇帝发落。
“哟,我说瞧这位妹妹怎的这么眼熟?”说话者乃怡香苑才人姚笙,一袭水红色长裙衬得腰肢纤细柔软,身子婀娜窈窕。她是初次瞧见沈茵,细细打量下便大悟道。
“你们瞧她眉眼,竟同姜莹有几分相似呢!”
众人呼吸窒了一瞬。殿内出奇的安静,生怕惹了皇帝不快。
李玠捻了一颗荔枝,慢条斯理地剥开,声音清脆。
“扑通——”
姚笙跪在沈茵身侧,声音颤抖,“陛下…陛下,臣妾愚钝…不该提那个女人的。”
上一个在皇帝面前提起姜氏的人,被李玠赐了杖杀。
还邀了在座不少妃嫔围观。
姜莹,瑶光殿姜婕妤,一直是皇帝的忌讳。
“依臣妾看,沈妹妹这双眼睛更似虞妃。”吴妃见沈茵还在跪着,终是为她开脱道。“不若看在虞妃妹妹的面上,放过她罢。”
“何况沈妹妹是沈国公的二姑娘,上月选秀结束后才入后宫。从前诸多旧事与她并无干系,陛下何必迁怒于无辜之人?”
“无辜之人?”李玠起身座,踱步至沈茵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嘲弄道,“朕看未必。”
一只手强硬地攥住沈茵下巴,她被迫抬起头,慌乱间撞入李玠的眼中。
“说不定那女人阴魂不散,又换了张人皮进宫了呢?”李玠端详着面前这张脸,微微加重的力道在沈茵下巴处落下红痕。
直白又放肆的视线,却如根根银针刺入沈茵脸皮,刺得她血肉淋漓。
不该如此的,不该如此的。
他不该看到她这副丑陋姿容。
她脸色煞白,他分明握住的是她的下巴,却好似扼住她的脖颈。
痛苦至极,却又挣扎不得。
藏于袖中的手松开后又攥在一处,指甲深嵌入掌心,沈茵才得意抑制住挣扎与逃跑的冲动。
“除了眼睛有几分相似,其余…”李玠冷脸松开钳制她下巴的手,“毫无特点。”
“咳咳……”心脏在胸腔作响,沈茵抚着胸口平复着呼吸。
“来人。”吴静鸢示意婢女上前搀扶,“沈妹妹受惊,还不快带御女下去好生照料。”
迎春正要上前,却被皇帝一个眼神制止。
“朕何时说要放过她?”
墨瞳中划过极其浅淡的笑意,薄唇吐出来的话却如朔风般刺骨薄情。
“来人,将她绑起来,押下去。”
“严刑逼供。”
诏狱。
虽是初夏,诏狱中却有些出奇得阴冷。火光落在墙壁,影子如鬼魅般游荡在走廊。
沈茵坐在干草堆上,她身上衣物并不御寒,只得蜷缩在牢房角落小憩。
梦里却是极为暖和的春日。
和煦微风拂过肥硕草地,骏马飞踏碾过白色野花,掀起少年人一阵欢声笑语。
“五哥,接球!”
粉裙少女扬杆,球在空中陡然转过弯,竟直直奔向外场。
“驾!”
马鞭密集落下,一人疾驰而来,侧身提杆方才将球打偏过去。
“呼…还好有五哥!”
李玠悬缰勒马立住,汗水自额前淌入衣襟,胸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口中衔着枚草叶,神采奕奕,肆意洒脱。
“五哥,继续啊!”
远处有人唤着李玠。
“喂?”他一手攥住缰绳,俯身与她平视,“要不要一起来玩?”
“我…我不会骑马。”沈茵听到自己这样答复着,可眼里分明写满了渴望。
“这有何难?”他座下的马儿不太安分,拽着李玠走开了三两步。他起身牵着缰绳将马儿又拽过来了些。
“明年春狩前,朕教你。”
…
沈茵醒来的时候还在想,今年春狩怕是早已过了吧。
她这般出神地想着,丝毫未注意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姜莹。”
沈茵下意识回过头。
是李玠。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势在必得与讥讽。
他唤的,是姜莹。
“陛下,我…我不是姜氏。”沈茵连忙跪下求饶。“奴婢姓沈,单名一个茵。”
李玠脸上的笑意沉了下去。
“哐!!”
他步步逼近,俯身攥住了沈茵的下巴,强有力的拖拽下,沈茵被迫跟随他的动作起身,直至背部抵在冰冷的铁栏杆上。
将她逼得再无退路。
“不是姜莹?”
“那你为何要坐那个位子,如何解释饮汤前要执筷试三口咸淡?”
“……”沈茵一时口塞,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竟是假死,朕好不容易忘记你…做的那些蠢事,你竟还敢回来?!”
他加大了力道,沈茵皱眉挣扎起来,只觉得下巴都快要被捏碎。
“你可知朕等今日等了多久?三百个日夜,朕有多想…”李玠声音有些许颤抖,顿了下才轻声道,“杀了你…”
沈茵被吓得说不出话,便是从前,也从未见到李玠这副神情。
目眦欲裂,眼角泛着红,如同浴血的孤狼,那眼神能直接将人捅出一个大窟窿。
他当是恨透了她。
“唔唔!”她阖上了眼,两行清泪划过双颊,嘴中只重复道,“我不是…我不是…”
李玠未曾听进去,他冷哼了一声便固执地将人揽入怀中。沈茵心跳骤然快了一瞬,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他要确认什么。
紧接着外袍、中衣被他挑落肩头,滚烫的手掌划过她细腻的肌肤,惊起一串颤栗。
李玠的目光落在她后背,久久不语。
姜莹背后靠近肩颈处,有一颗红色小痣。
“唔唔!”
李玠仍未松开钳住她下巴的手,沈茵只觉羞赧,张嘴便咬了下去。待他冷静些后,才整理自己的衣服。
她的背部,光滑白皙,并无那颗小痣。
“国公府沈茵,自小生活在郊外庄子,今年…是第一次入京…”
“幼时乡里闹了饥荒,羹汤煮得又稀又少,自此幼童便养成了舔筷的习惯。”
“……”
似有一盆冷水兜头下来浇灭了他的热血,李玠打量着沈茵的那张脸。
“呵。”李玠抚首,唇间泄出一声笑,似在自嘲。虎口处留着沈茵落下的牙印和疼痛,仿佛在催促着他清醒。
沈茵自以为逃过一劫,谁知李玠却偏头看了过来。
“不是她最好。”
“起码能讨个体面的死法。”
“若你当真是她,剥皮抽筋朕都觉得不痛快。”
沈茵一颗心如坠入寒窖。
……
在诏狱中关了五天,除了第一天,沈茵再未见过李玠。
虽李玠对她没有任何动作,但她却隐隐有些担忧。
他那么恨她,不知会如何折磨她。
早知如此,当时便不该贪图黄金百两的奖赏接下这次的任务了。
沈茵后悔地咬着手指。
“啧,稀罕。”
“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瞧见个美人儿。”
沈茵侧首看过去,搭话者乃一白衣男子,面若冠玉,清隽秀丽。他坐在混乱的草堆上,饶是为人阶下囚也难掩周身风度,气质清雅。
是昨天收押进来的男子。不知如何招惹到了李玠,昨夜押进来时侍卫对其十分暴躁,直言让他等死。
偏他还坦然自若。
“要被斩首了,你不怕吗?”
“斩首?怕啊!”他玩着手上的折扇,沈茵情不自禁被他的手所吸引。很漂亮白净的一只手,指节青葱,如同被雕琢过的白玉,指尖处还泛着淡淡的粉色。
“不过我更相信吾妻会来救我的。”
吾妻?
沈茵愣了下,隐隐猜出了他的身份。
“哦,在下林鹤谦,阳亭长公主之夫,现任国子监监丞。”
阳亭长公主,大周当下唯一的皇室公主,自小便是皇家明珠,恩宠非常。只是宣帝时为图边境稳定,先帝将公主嫁去堺州都护府。谁知后来辽人进犯,驸马弃城而逃,公主被俘。虽后来为人所救,但失踪半月清白不明,天下人尽皆知,此事便成了皇室耻辱。
先驸马因叛敌弃城被斩首示众,本以为公主因此事为人不耻孤苦一生,谁知后来冒出来一位新任探花郎,便是面前这位小林大人,不顾流言八抬大轿迎公主为妻。
“敢问美人芳名?”
“我…我叫沈茵。”沈茵答,“芳草茵茵的茵。”
“你呢?你的名是哪两个字?”
“唔…”林鹤谦学她,“鹤瘦松青的鹤,谦谦君子的谦。”
见沈茵在手上比划,面上仍是茫然,林鹤谦了然,捋起袖子手指拨动灰尘在地上落下自己的名字。
“原来…原来是这两个字。”沈茵脸涨得泛红,脑袋垂得低低的,“我识字不多。”自懂事后她便跟着娘亲在国公府干活,零星识得的几个字还是央着一位盲眼先生教她的。
“可惜…”林鹤谦面上少了几分调笑,面露惋惜,“你若再小几岁,如今也可以去学堂识字了。”
历朝历代,女子不得入学读书。如沈茵这般的女子,比比皆是。只有世家贵族,偶尔请夫子入府授教,小姐们学诗词歌赋,也是为与未来夫君吟诗作对,图个乐趣。
林鹤谦年纪虽轻,升迁却快,其政见犀利,虽与李玠有诸多不合,却仍坚持谏言。数年来在他的推动下,大周也多出了许多利民政策:譬如新设学堂,男女同席,童女亦可读书习字,明文识理。
因为才有了这番话。
“你若想学,哪日我出去后得了空,带你去地方学堂瞧瞧。”
“不用的。”沈茵摇摇脑袋,“学舍都是些孩子,我去了要被笑话的。何况我也不是秀才,读了也考取不了功名,为何还要学那些?”
“不过我闲暇时也会翻阅些古籍,誊写诗句,私底下也学了些字。”
她这番话似极大地触动了林鹤谦,他身子一僵,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嘴里反复道。
“说得对…为何要学?为何要学?”
沈茵不解,唤了他好几声,林鹤谦才反应过来,“你真是一语点醒了我,林某当真是要多谢多谢,不知美人所犯何事?我替你求个恩典放你出去如何?”
沈茵闻言,面露喜色,可没一会儿又丧气了起来。
“我犯了大错。”
且不论她当真是姜莹,若李玠一概而论,不管她是谁,都得死。
此事已是死局,现下她纠结于心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林大人,如果有女子处处效仿阳亭公主,投你所好,你会喜欢她吗?”
“喜欢?吾妻温柔贤惠,貌美大度,得妻如此,我都懒得看旁人一眼。”
“……”沈茵又假设,“那假如这个女子这样对一个男子,男子对她虽然比不上喜欢的人,但也给了许多承诺,你觉得这个男子…有没有喜欢过那位女子?”
“承诺?”林鹤谦不以为然道,“嘴上说说的事儿,我也能给你啊…”
“那个女子不是我!是我的…我的一位友人罢。”沈茵努嘴,红着脸辩解道,“而且…而且那男子都兑现了的…”只是有些因为分开便没有下文了。
“那多半是有吧。”
“可是他有一次醉酒亲了那名女子,喊的却是心上人的名字,你觉得他喜欢的是…”
“岂有此理。”林鹤谦骂道,“怀里亲着一个,心里想着另一个,这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嘛?脚踩两条船的狗东西!”
“若是真心相爱,心里怎装得下其他人?”
“可是…可是那女子和他心上人有几分相似…由此认错了人亲上去也在情理之中吧…”
“既是错认,你说他原本想亲的是谁,心里念的又是谁?”林鹤谦一针见血道。
沈茵这时候不说话了,她眼睛有些泛红,林鹤谦本想说些什么,又听她道。
“既然能错认一次,那也能错认千次万次,如此也算是日久生情吧。”
……
“你!”林鹤谦被她气得不轻,竟站起来直跺脚,“冥顽不灵!”
“你去山里挖几年野菜就老实了!”
“女子本该自强,为何要因为一个男的处处效仿他人,活的不累吗?”他打开扇子,给自己送风消气。“方才还问我读书有何用处,你就应该好好读一读,明是非知贵贱。”
沈茵不语,抱着脑袋吸了吸鼻子。
“阿嚏—”伴随着一阵喷嚏声,静谧的诏狱外响起了脚步声。
“哟,陛下,您小心些。”
“诏狱阴冷,怕是惹了寒气。”
“朕无事。”
是李玠的声音。
“怕是有些杂碎在背后拐着弯地骂朕。”
几人缓步而来,沈茵这才发现,来的不止有李玠,还有皇后。
“你可以滚了。”
李玠睥睨道。
“好嘞。”林鹤谦行完礼便要爬起来离开。
“林大人。”大内侍谢全手持拂尘,掐着嗓子笑眯眯道,“陛下说的是沈御女,不是您。”
她?
“沈国公今晨问过你的近况,现下还在本宫宫中,莫要让他久等。”开口的是皇后庄镜台。
沈茵有些惊讶,一是今日来的是皇后,竟不是吴妃;二来,她先前只是国公府一个粗使丫鬟同沈国公并不算亲近。
大概是还没反应过来,她起身时踉跄了下,惹得一门之隔的林鹤谦也下意识伸手搀扶。
李玠冷眸扫了过去。
“陛…陛下…”林鹤谦收回手,摸头僵硬地笑笑。
“她是朕的女人。”李玠轻描淡写道,“你最好注意些分寸。”
皇后闻言,离去的脚步顿了下,回头看了李玠一眼。
“否则…朕废了你的命根子。”
他垂眸,扫过林鹤谦的裆部。
“哎,陛下,您不为微臣着想,也得想想公主殿下啊!”林鹤谦没脸没皮道。
“这命根子不仅是微臣的,更是公主殿下的!”
“不知廉耻!”
…
仰月阁。
“…御女这几日受惊,定没能好好休息,今日便早些就寝吧。”迎春边收拾着东西边道,“今日呀,幸亏国公爷入宫领赏,他有功在身,陛下不好功臣之女。否则不知道御女还要受几日的苦?”
倒还真是误打误撞,毕竟沈国公入宫原是想来看沈诗亭的。
“唔,御女这是个什么东西?香囊吗?”
她从沈茵包袱中抽出一物,白色布料上面绣了零星三朵栀子,下面坠着绿色的流苏。细看之下,那栀子含苞待放,枝叶花瓣纹理精细,凑近些鼻尖仿若还有淡淡栀子清香萦绕。
可惜惹了尘埃与脏污,灰扑扑的已有些破旧。
沈茵看着,思绪慢慢飘远。
“这个啊?是陛下寝宫中的香炉。”
“我瞧陛下前几日还带着,估计是腻了,便随手扔进了炉子里。你瞧见,这几日他带着的都是虞妃娘娘缝制的芍药香囊吗?”
“既是错认,你说他原本想亲的是谁,心里念的又是谁?”
……
“做着玩的。”沈茵起身接过,只看了一眼便抬手扔进了火盆中。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既然脏了,就烧掉吧。”
火舌很快吞没了白色的香囊,栀子清香也慢慢堙没于灰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