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徐绰出声提醒快到了,向亦冶应一声,知道之前的话题是被轻拿轻放地绕开了。
穿过一小片林子,小沧山疗养院在眼前徐徐展开。疗养院内部开阔,建筑物之间距离得当,植被覆盖明显,但并不影响采光,没有城中心的逼仄和紧张。
他们先去了医护中心,徐绰询问谢磊最近几天的情况,医护人员说他身体好转明显,但一直孤僻,有时喜怒无常,会没由来地砸东西。
疗养区内可活动的范围很大,谢磊的私人区域占据一个套间,但他几乎没有出过卧室。
进房间探望之前,向亦冶主动说自己在外边等,他知道谢磊不太待见自己,不打算进去添堵。
“想想晚饭吃什么,等我出来了告诉我。”徐绰像担心他一个人待着会无聊,“四处转转也可以。”
“知道了,又不是小孩。”向亦冶道。
徐绰进去的时候,谢磊正站在凳子上,伸手去够墙上的一幅装饰用的风景画。他走过去,帮着把那幅画拿下来。
向亦冶在外厅坐了十来分钟,突然听见房里传来一声巨响,他走到卧室门口,透过门上的可视窗看了眼里边。
徐绰蹲在地上,在捡什么东西,好像是个画框。
谢磊的声音带着怒意:“你不听我的,那就到此为止,你以后也不用当我的学生了。”
徐绰拾着地上的玻璃:“我保证以后会专心画画的。”
“你保证不了。如果你不能为了画画抛弃一切、离群索居,再画下去也只是一种浪费。”谢磊道。
徐绰站了起来,将盛满了玻璃的画框搁到桌子上:“一定要做得那么彻底吗,我没有您那样的魄力。”
谢磊对艺术的追求几乎成了一种信仰,他可以为了画画拒绝家业叛出谢氏,对妻子的离去眼睛都不眨一眨,这样极端虔诚的献身精神,徐绰做不到,他有家人,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可;他有喜欢的人,忍受不了完全的孤独。
“三心二意不如放弃!”谢磊道,“对你这份才华最好的保护,就是停在这里,不要再走下去了。就像美人不该走向迟暮,她应该死在她最好的年龄。”
向亦冶没听过这么邪门的道理,打开门进去:“胡说八道!你的人生失败了,就要毁掉别人的吗?”
谢磊瞟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刚才的话不是说给你听的,你也不见得能听懂。”
“这种可卑的自怜,我宁愿永远不懂。”向亦冶激愤道,“你不过是把你自己的人生投射在徐绰身上,用你狭隘的理解去决定他该怎么做。但他是个独立的人,不是你拿来试错的东西!”
徐绰拉住向亦冶胳膊,让他不要再说了。
谢磊冷笑一声,道:“小朋友,靠挑拨离间来展示忠心之前,先摆正你自己的身份吧。你和我、包括你和徐绰,不是能在一个层面上进行交谈的。吸食人血的蚂蟥,却来大谈特谈独立精神,未免有点可笑了。”
最极致的侮辱,往往不会以歇斯底里的形式,反而会显得冷淡而疏远,话里甚至找不出一个脏字。谢磊把向亦冶和蚂蟥相提并论,分明是说他仰人鼻息过活,把他归入出卖色相换取利益的爬床之流。
徐绰一僵,把向亦冶拽到身后,对谢磊道:“您怎么说我都无所谓,但你不能说他……我会退出那场比赛的,我已经退出了,申请书已经交上去了。”
“绰哥,不要向他妥协……”向亦冶说着噤声,低头看见自己牛仔外套的袖子上泅染了一道深色痕迹,徐绰的手被玻璃划破了。
“老师,退出比赛是我答应您的最后一个要求。”徐绰道。
类似“最后”这样的字眼,多少是带有一点告别意味的,房间里陷入安静。
徐绰道:“有时候我往前追溯,想弄清楚自己当时是怎么喜欢上画画的,却只能记得第一次看见您画画时的样子了。”
十三岁那年暑假,徐绰骑着山地车走街串巷,选了一条平时不会走的小路,经过石^3画室的时候,看见谢磊正在里面画画。
画的什么徐绰已经忘了,小孩子的世界里一切都很具象,他不知道什么是艺术,只是好奇有什么事能让人那么全神贯注。
“可能一开始我不是喜欢画画,只是希望成为像您那样的人罢了。是您让我知道创作是件多么快意的事,到现在我达不到您的要求,但要我放弃画画,我也做不到。让您失望了,对不起。”
“如果实在没有可以回旋的余地,那就如您所说的,到此为止吧。”
一语落地,徐绰将眼前这个教了自己十年的恩师,从自己的人生中慷慨划去。他话音尽量平稳,但向亦冶能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动。
取车的时候,向亦冶看着徐绰食指上缠着的绷带,道:“你手受伤了,我来开车吧。”
安全问题不容忽视,徐绰没坚持,他语调如常,尾音带笑,呼出一口气:“总算要开始二人世界了。”
向亦冶跟着导航,下午四点左右到达目的地,山间别墅地势较高,停了车之后,还要走一条几十级的台阶才到黑色的院门。
别墅一共两层,一楼主要是院子、泳池、客厅、厨房和客厅,卧室、书房、客房等则在二楼。
大概因为山上多雨,泳池安在室内,三面靠里,一面通透,经过的时候徐绰道:“目前运动设施只有这个,之后再给你添置一些健身器材。”
“运过来不麻烦么,我在这也待不了多长时间。”向亦冶道。
“不麻烦,缺什么你就说。东西齐备一点,你才愿意多待。”徐绰道。
向亦冶道:“不缺什么,缺一个真正开心的屋主。”
徐绰顿了顿,道:“那你就多来,多陪我,我就开心。”
大致参观介绍了一遍,徐绰道:“不想被打扰,就没叫人过来,吃饭的话,只能自己动手了。你第一次来,是客人,我给你露两手。”
向亦冶以为的露两手是煮泡面,但他在客厅里打开投影看了半个小时的纪录片,厨房愣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厨房是开放式的,他走到岛台边,问徐绰到哪一步了,需不需要帮助。
“还在翻菜谱,”徐绰道,“想做几个有创意的菜式。”
艺术家的职业病,大概就是非要来点创意。但作为一个厨艺小白,能规规矩矩做出几道简单但经典的菜式,就已然不易了,基础还没打牢就想创新,多半是要翻车的。
向亦冶不好泼他冷水,只是道:“你手不能沾水吧,我给你打下手。”
两个厨艺新星加起来也拯救不了一顿饭。徐绰要拿苹果丝和鸡胸肉做凉拌,向亦冶阻拦。
徐绰道:“冷面里面不也放苹果吗?”
向亦冶: “嗯……你说的也对……”
徐绰要用橙汁煎鸡翅,向亦冶又阻拦。
徐绰道:“没有可乐,换成橙汁应该也差不多吧,都是饮料。”
向亦冶:“嗯……是这个理没错……”
徐绰要往汤里放紫甘蓝,向亦冶不拦了,知道拦不住,只是提醒道:“煮出来的颜色可能会有点……”
徐绰的点子固然猎奇,向亦冶的实施也不能不算精彩。
他是不习惯进厨房的,又有点洁癖,洗完菜要洗手、擦干,切完菜也要洗手、擦干,油沾手上了还要洗手、擦干,厨房里擦手的抽纸都不够他用的。
他们从四点忙活到六点半,最后一道菜出锅的时候,第一道菜已经凉了。
徐绰拿筷子每道菜各尝一口,实在没办法违心地说出一句夸赞,最后道:“……还是煮泡面吧,你烧水,我来煮。”
向亦冶往回找补:“其实那个汤还是能喝的,就是卖相不太好。”
最后煮出来一锅泛着奇异紫色的汤,像女巫炼制的魔法药水。
“别吃了,当心吃坏了。下次还是叫阿姨过来做饭吧。”徐绰道。
吃完饭七点多,两人在客厅里看了会新闻,向亦冶去泳池游泳。
徐绰手受伤没有下水,开了瓶酒,坐在泳池边的躺椅上看书。
书是向亦冶带来的,一本电影理论方面的专著,随意翻阅的时候,徐绰发现了里面夹着的那张信纸。
他把信纸内容看过了,放在一边,看了一眼水面。
过了一会,向亦冶上岸,披着浴巾走过来。
“不游了?”
“喝点水。”
徐绰扫一扫他浴巾底下的皮肤,喝了杯子里的酒,朝他勾勾手。
向亦冶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不打算配合,但架不住徐绰会缠,抓了人按到躺椅上亲。
被喂了小半瓶酒,向亦冶头晕目眩,听见徐绰问:“这本书没贴标签,不是图书馆里借的,是谁给你的?”
“顾老师女儿送的。”向亦冶说着看向桌边,看见那张信纸,才反应过来,“那个不是她写的……”
他留下那信纸,确实是想小小挤兑一下徐绰,不然总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有危机感,那也太不平衡了。
好几天过去,他都忘记了那信纸的存在,碰巧就被徐绰看见了。
对此,徐绰只有两个字:“撕了。”
“我要不撕呢。”向亦冶道。
“那今天晚上不许上我的床。”徐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