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亦冶下了车,徐绰降下车窗,看见他回头了好几次,差点撞到人。
徐绰回他一个和煦的笑,同时心底浮出一丝忧虑,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那只温水里的青蛙,被温柔和陪伴泡软,渐渐失去面对残酷和孤独的勇气和能力。
他总是站在开头,就在构想结尾了。
向亦冶赶到教室,老师还在调试课件,他平时经常坐的那个位置已经被占了,桌面上放了几本书。他视力正常,一般坐讲台正中倒数第三排、靠走廊边的位置。
正拿眼睛搜寻其他座位,吴一跃在后边朝他招手,并弓身到前一排,把桌子上的书本拿走了,向亦冶走过去。
“竟然能看见你上课踩点,”吴一跃道,“给你占了座,就说怎么谢我吧。”
“早上起晚了,”向亦冶道,“你想怎么谢……除了叫你爸爸。”吴一跃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满世界给人当爹。
吴一跃佯装思考,向亦冶立即见缝插针追加条件:“叫爷爷也不行。”
“我是那种爱占人便宜的人吗,”吴一跃道,“下个月有篮球赛,和材料学院打,叶铭那小子前几天在球场把手臂摔骨折了,估计要养好几个月。”
向亦冶大一是院篮球队的,大二起几乎没参加什么比赛了,训练也很少去。他工作学习事情一大堆,之后估计还得抽时间约会之类的,想到这里,他笑道:“那我估计打不了,太忙了。队里没别的中锋能顶上吗?”
“有是有,有你高的没你技术好。我说向神,你拒绝人就算了,还拒绝得这么开心,真不是在幸灾乐祸吗?”吴一跃尝试继续劝说,教室安静下来,老师开始上课了。
过了一会,向亦冶回过头问:“带纸笔了吗,我忘拿了。”
“你看我是会做笔记的人吗。”吴一跃道。他能带对课本都不错了。
向亦冶于是找其他同学借,把要点写在稿纸上,回去再整理。
吴一跃看向亦冶两手空空就过来上课,书和平板之类的都没拿,有点纳闷。
平时上课,向亦冶在前一排坐直听课,吴一跃在后一排藏着快乐摸鱼,今天莫名发现在前线抵挡炮火、盾牌一般的战友不同寻常,他鱼也不摸了,盯着向亦冶后脑勺一番研究。
到最后一节课下了,两人去食堂二楼吃饭,吴一跃眼睁睁看着向亦冶盯着自己餐盘里一只平平无奇的水煮蛋傻笑,终于分析出来,他战友今天是真的有点荡漾。
吴一跃戳戳餐盘,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惊道:“咦惹,向神,你脖子上是什么?”
向亦冶立刻把衣领往上拉了拉,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没什么,看错了吧。”
这反应,属实是没跑了,吴一跃痛心疾首:“说好了哥几个凭本事单身,你怎么能先叛变组织!”
向亦冶:“……”他好像被诈了。
吴一跃:“我将昭告天下,除非你v我50当封口费……等等你还真转啊……”
向亦冶:“50够吗?”
“别,谈钱伤感情。”吴一跃道,“下个月篮球赛,真不来吗?你说你这都有主了,也照顾一下兄弟几个,我想办法叫那什么,文学院美术学院音乐学院的妹子们都过来观赛,到时候输给材料,那不丢人呢吗。”
向亦冶:“我去了也不一定能赢,材料不是挺厉害的么。”
吴一跃看有戏,道:“没事儿,赢不赢在其次,眼看着这以后能一起打球的时候不多了,关键是把我们工院男篮的竞技精神发——扬——光——大!”
挺中二的,但向亦冶被逗笑了:“那我尽力,这几天多练练。”
吴一跃看他同意了,恨不得当场敲锣打鼓庆祝一番,聒噪完,坐下来正色道:“那什么,嫂子那天方便的话,也可以过来看看啊。这不把她当场迷晕,一辈子离不开你。”
那嫂子俩字让向亦冶哭笑不得,道:“再说吧,他不比我闲多少。”
吃完饭,向亦冶回住处拿上书和电脑,回学校继续上下午的课。
教室里乌泱泱一大群人,是跨专业选修的大课才会有的盛况。D大历史底蕴丰厚,和宿舍设施一样悠久的还有选课系统,常常是每学期教务系统一开,上万学子疯狂涌入,然后系统瞬间瘫痪。
一开始选课,向亦冶会做足功课,搜集资料了解各类课程,首先考虑个人兴趣和专业相关度,课程难度、老师风格在其次,后来他发现这么做的必要性不大,因为大部分人都抢不到自己想要的课,而且很多学院已经发展出了一套固定模式,大部分人就跟之前学长学姐选一样的,能拿到学分就行了。
下午的课是心理学方面的,其实向亦冶挺感兴趣的,对他演戏理解人物也有帮助,但他不会全程都听,实在是精力有限。他在底下查文献,打算把这门课的期末论文写了。
他眼睛盯着屏幕,但有点分心,一直关注手机消息,磨蹭半小时后痛定思痛,把手机正面朝下盖住,专心写论文。
顺利定完主题、列了提纲,写完第一部分,旁边一位不认识的同学突然拍了拍他,传过来一张折叠的信纸。
向亦冶一看那信纸颜色,心下已经有了预料,往周围看了半圈,看见斜后方一个女孩子正注意地瞧着自己。
他打开信纸,上面写着:你好,我是外院大一的,眼熟你很久了,觉得你很帅,可以认识一下吗?我的微信是……
字体娟秀,末尾跟着一个笑脸。向亦冶提笔正要回信,顿了顿,把信纸折起来夹进书里,重新撕了张格纸,斟酌了一会,一笔一划写下回复,传了回去。
纸条刚脱手,桌上手机震动一下,向亦冶一顿,翻过来一看,果然是徐绰。
他明明没做什么,却莫名觉得心虚,看来做人道德感还是不能太高了。
徐绰:“你的课表能发我一份吗?”
向亦冶:“你要来旁听?”
徐绰:“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向亦冶打开自己未来一个月的日程表,把篮球比赛加进去,又改了改前面的计划,把一些有氧的日程改成篮球训练,发了过去。
晚上出校门,徐绰的车还停在同样的位置,给向亦冶一种错觉,好像那车一直在那,从白天等到晚上似的。
他一阵恍惚,想自己昨天要是没去布鲁酒吧,现在应该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吧?
生活有时漫长单调,好像每天都一成不变,有时又变得太快,让人分不清是偶然多一些还是必然多一些,像条单向运行的射线,线上分布着不均匀的点。
晚饭时,徐绰道:“过几天周末,想带你去个地方,但有点远,来回一趟三个多小时。”他看了向亦冶密密麻麻的行程,周末也有事项,每周休息半天,一般是周五下午。
向亦冶:“什么地方?不会是什么山间别墅吧。”
徐绰惊讶:“社会心理学还教人读心术吗?”
向亦冶:“瞎猜的,有钱人不都喜欢到处买别墅吗。”
他知道徐绰有个桃花源一样的地方,在S市郊区的小沧山。上辈子想独处的时候,徐绰就一个人进山住几天,没带其他人去过,包括向亦冶。
徐绰:“想找个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的地方待着,半天也行。”
向亦冶心里一阵柔软,道:“你不嫌折腾的话,那就去呗。”
周五下午,二人去超市买了点物资,驱车前往小沧山,四月天里,盘山公路上沿途层峦叠翠。
“等会经过小沧山疗养院,可能要停一下。”徐绰道。
“要探望谁么?”向亦冶道。
“是老师,”徐绰道,“他刚过生理戒毒期,之后几个月很关键,不能让他和外界接触。”
“真能戒掉吗,那当初为什么吸。”向亦冶很怀疑。
徐绰道:“几年前,在身体没出任何问题的情况下,他发现自己画不出画了。这对他来说相当于失去生命。他试着换一种生活方式,开始在各地穷游,最后差点被困在东南亚。回来之后他说这个世界每天都一样,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新奇的事情了,从那时起就很消沉。”
就像有的诗人会毫无征兆地、突然终止自己的生命,所谓天才,所见所闻所思都异于常人,其他人更理解不了他们的世界。
向亦冶也不想理解,他道:“那你申请放弃比赛名次,和他有关系么?”
徐绰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说,简略道:“一个比赛而已。”
还真有关系。向亦冶道:“那他也不能强迫你做决定吧,就算他是你老师,也要懂得尊重人。”
“他不容易,”徐绰道,“变成这个样子,我自己也有原因。有时候我想,要是七年前我把师娘留下来了,可能会不一样。”
“干嘛往自己身上揽?他自己的妻子自己不留,指望你一个孩子有什么用。换个角度看,他对最亲近的人都这样,对其他人又会多好呢,我看他一点也不值得可怜……”向亦冶说着觉得用词有些严厉了,停了下来。
徐绰没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