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初五,休沐结束,大朝会五品以上官员全员参加,放眼望去,大庆殿一片朱红绛紫。
魏道元身着紫袍,处在百官之首,身旁是邢樾许久未见过的秦筝秦太尉,二人对视一眼,邢樾颔首示意。
此行是来要军饷的,他本计划军饷一事落定后回肃州,赐婚后又打算开春回肃州。未曾想,宁德帝从盛夏拖到了过完春节,期间赐婚一桩,却一丝消息都没传出来。
他也托人打听过,户部的大小官员均是一脸茫然,看样子折子根本没到户部。
邢樾一时眼角有些干涩,过了一个冬天,宣武军如今境况怕会更差,怕是粮饷都成了问题。
内侍传呼升殿的动静拉回了邢樾的思绪,他随着百官跪拜、山呼万岁。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事启奏!”户部尚书田良庚向前一步。
一身道士打扮的宁德帝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微微直起身子,“爱卿何事启奏?”
田良庚道:“陛下即位以来夙兴夜寐,百姓安居乐业,然水旱频发、灾民流离,如今国库空虚,财源日蹙。而边境异族安定已久,四方边军仍有足足八十万人,臣提议削减军队,以缓国库重担。”
百官中又走出一人,乃是兵部尚书宿淮,宿淮反驳道:“陛下不可!边境安定是不假,但边军不可削!外族狼子野心,对我朝境内虎视眈眈,削减边军正是给了蛮夷可乘之机!”
田良庚嗤笑道:“蛮夷?恐怕不是蛮夷狼子野心吧!”
田良庚的话让朝堂上众人想起太祖皇帝,顿时鸦雀无声,朝中不乏两朝甚至三朝老臣,此时竟无一人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魏道元厉声劝阻,“田尚书慎言!”
宿淮道:“更戍法至今,兵不认将、将不识兵,用人、发兵均不能由一人独断,还不能让田尚书放心吗?”
田良庚轻哼一声,“宿尚书对陛下之策有何异议?”
“你!”宿淮指着田良庚,气得说不出话来。
邢樾已经听不清朝堂上的诸公在争论些什么了,他盯着手中笏板,眼神渐渐涣散,直到一直未开口的秦太尉上前启奏。
“陛下,臣有一提议。”秦筝处在百官最前面,邢樾抬起头也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如今边境安稳,既有陛下励精图治的功劳,也少不了大批边军的震慑,削减边军一事,老臣觉得万万不可。
但国库空虚不假,若执意大肆屯兵,必定会加重国库负担。故而老臣提议以田代饷之策,将大批无主农田交由边军开垦耕种,既能缓解国库压力,也能减轻军粮转运的花销。”
邢樾抬起头,望着秦太尉高大却佝偻的背影,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自打他到了宣武军,军中未按时发过一次饷,军粮更是惟上军斗升足,中、下军率十得八、九而已。肃州苦寒,十亩田地所得尚不足江南水乡一亩良田的收成,可要保下边军几十万将士,邢樾自问找不出比此法更好的办法。
邢樾将头抬得更高,僭越地将眼神投向珠帘垂幕后的天子。
此事陛下怎么想呢?有人说出了陛下心中所想吗?还是做了陛下手里的刀……
退朝时,方才吵得不可开交的各位大人移步垂拱殿,邢樾随着人潮离开了大庆殿。
“邢将军!”夏懿从身后绕到邢樾面前,“今天总没有借口了吧?快跟我去痛饮几杯,好去去胸中浊气!”
邢樾欣然答应,二人未走几步,内侍着急忙慌地边追边喊,“邢将军且慢,陛下邀您去垂拱殿议事。”
邢樾心中暗喜,难道是军饷的事情有眉目了?于是拜别夏懿,随内侍回去。
内侍十分善谈,短短几步路从内到外夸了邢樾一遍,逆着人流的方向,一路上诸多大臣投来好奇的目光,有文官,更多的是武将,邢樾屏息凝神,克制住自己开口询问的冲动。
垂拱殿的几位大臣,已经讨论出结果了吗?
内侍将邢樾领到了垂拱殿偏殿,偏殿内宁德帝手持浮尘,跏趺坐于殿中,太子赵瑞立于鱼缸前。
见他进来,太子连忙迎上来,“邢将军,上次一别许久未见啊。”
太子说的是赐婚一事,当时的垂拱殿偏殿,魏道元、太子、他,三人均在此处。邢樾颔首道:“太子又长高了,如今的臂力能否拉得起一石弓?”
扪心自问,邢樾并无其他意思,上次垂拱殿太子非要试一试军弓,十来岁少年的臂力坚持了半晌,颤颤巍巍终究没拉动。如今又在垂拱殿、又碰上了太子,寒暄时问及此事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邢樾没看到太子瞬间阴下来的脸色。
宁德帝将二人唤过去,问道:“逸承,新婚燕尔,近来可好?”
邢樾:“多谢陛下挂怀,臣一切都好。”
宁德帝浮尘一甩,对着太子笑了笑,“瑞儿,人我已经替你请来了,你自己说?”
邢樾将目光投向太子,太子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羞赧,“多谢父皇。邢将军,此次邀您前来,是想在春猎时请您随本宫一起。”
邢樾微怔,春猎是给贵族子弟、文官施展身手的地方,武将更多的是保卫之责,太子为何找到他?况且春猎向来是在三月份,若是春猎结束再动身去肃州,路上就太过炎热了。
太子见他迟疑,补充道:“邢将军有所不知,请您随行本宫并非想要增加胜算,”
说着,太子苦涩地笑了笑,“本宫的弓马什么水平,本宫心里有数。
只是本宫听闻邢将军猎户出身,自然十分熟悉山林野外的环境、地形。秋山为皇家林场,有龙气庇护,草药也长得比其他地方好,本宫想亲手采些草药,为父皇炼制仙药尽绵薄之力。”
话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邢樾拱手道:“太子孝心日月可鉴,臣愿随太子前往。”
太子拍手叫好,“好,那本宫就仰仗邢将军了。”
……
与宫中人心惶惶不同,将军府里热闹非常。
正午时分,前院一间屋子升起滚滚浓烟,凑近些更是热浪滚滚,恨不得将人烤熟了。
高伯坐在屋里,拿帕子掩住口鼻,裤腿挽起漏出双膝,膝盖正前方是一个火桶,里面燃的却是多种草药,熏蒸半刻两膝酸痛的确缓解了不少。
就是烟太呛人了。
高伯咳嗽着说:“李大夫,还得多久啊,怎么还没好?”
李大夫同样掩住口鼻,边咳边说:“快了快了,再有一刻就行。”
“啊?”高伯惊讶道:“怎么还有一刻,方才熏了多久?”
李大夫掐指一算,缓缓道:“半刻左右。”
高伯挣扎起身要走,踩着鞋边走边说:“不熏了不熏了,方才我感觉过去了一个时辰,你告诉才半刻钟。”
李大夫并未阻止,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念道:“鸡血藤、独活、透骨草,其余的我不念了,反正你听不懂,但是我告诉你,这一火盆的药,三两银子!”
高伯养了几年仍旧黝黑的脸忽然煞白,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问道:“多少?三两银子?这药是银子做的还是金子做的,要三两银子?”
李大夫点头笑道:“夫人说了,你这是陈年顽疾,要下猛药!”
高伯失魂落魄地重新蒙上口鼻,“认命了,熏吧,三两银子,若是不熏完,老天爷都要劈了我。”
前院浓烟滚滚,不宜久待,邢樾取了两本书便回了正院。
进到屋里时,魏如霜正倚在贵妃榻上吃着橘子,手上拿了一张画了两条腿的纸。
见邢樾进来,青荷红梅便从内室退了出去。
“姑母送回去了?”邢樾问。
魏如霜咽下口中橘子,点头说:“一早就让钱顺送回去了,魏家的家学初七开始授课,姑母想让小虎先回去收收心温书。”
邢樾拿过她手中的纸,在其身旁坐下“这是何物?”
魏如霜撅起嘴眨了下眼,不满地问:“腿啊?我画的不像吗?”
邢樾沉默片刻,“挺像的,我拿反了。”
魏如霜坐起身子,赌气似的将几瓣橘子统统塞进邢樾嘴里,“不像就不像吧,反正我能看得懂。将军今日回来的好早啊,用过午膳了吗?”
邢樾嚼着橘子摇摇头。
魏如霜:“那我陪你再吃点,我早饭用的有些多,午饭还没让摆。”
邢樾垂着眼,“简单些便可,我胃口不佳。”
魏如霜交代青荷,让厨房将煨好的鸡汤选几样时令菜蔬放进去烫熟,再切一盘子白切羊肉,调一份酸辣口的蘸料,主食要好克化的发面葱花饼子。
邢樾看得出胃口不佳,薄薄的葱花饼,魏如霜一口气吃了三张,他却只吃了两张,羊肉几乎一口没动,捡了几片菜叶子吃了。
饭后,梦竹、画屏将菜撤了下去,妙菱打开窗户通风了一炷香的时间,待到屋里饭味散尽才关上,银杏将铜壶里煮了一半的山楂乌梅汤悄悄地放在内室的炉子上煨着。
邢樾饭后便进钻进了帷帐,魏如霜纳闷,他以前几乎不歇晌,今日怎么转性了?
魏如霜也穿着一身雪白中衣钻进了锦被,靠在邢樾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绵长的呼吸。
“动身去肃州的日子要推迟些,你能再陪姑母些日子。”沉沉的声音游荡在帷帐里。
魏如霜指尖绕着邢樾散落在一侧的一束头发,轻声道:“与此事有关?”
“什么?”
魏如霜仰起头,只看见刀削斧凿般的侧脸,“今日将军胃口不佳,跟此事有关?”
邢樾从平躺转为侧躺,将她揽进怀里,“只是果,而非因。”
“哪里能分得清因果呢?”魏如霜喃喃道。
进京求学是因,被迫嫁人是果,被迫嫁人是因,如今是果吗?
今日一早姑母临走前仍在叮嘱她,要稳下心,莫要再想那些悬壶济世、造福一方的浑话,既然嫁了人便好好过日子。
如今的日子算好吗?
邢樾对她宽容得有些放纵,她想出门从不用提前告知,她要替人诊治邢樾从不拦着,可她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
是她所求太多,不知满足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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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推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