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吃的差不多之后宴席也散了。
小孩子熬不住,由各家大人带回屋里去,张轩跟白若亭一时半会酒喝不尽兴,便只留了这两个人在院子里。
魏如霜没有守岁的习惯,一直是困了就睡,如今邢樾陪着,两人一本医书一本药典,窝在暖塌上看了起来,屋里只剩下指尖摩挲纸张发出的沙沙作响声和细不可闻的滴漏声。
邢樾见魏如霜看得入神,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说你不识字?”
魏如霜嘴角噙着笑,坦言道:“识字不识字有什么干系?我可不想管一大家子的吃喝用度。再者说了,府里有高伯如此可靠贴心又稳妥的老人,我凑什么热闹。高伯是军中的人?”
“高伯是寨子里的人。”邢樾放下书,揉了揉额头穴位,“细细论起来,他救了我一命,我救了他一命。”
魏如霜也放下书,身子倾过来,追问道:“为何这样说?”
邢樾:“我的身世跟你听到的相差不大,我之前是逃难到的渭水寨,高烧昏厥被人救了回去,当时高伯是寨主。”
“高伯是土匪头子!”魏如霜惊讶道,说完又觉得不合适,捂住了嘴。
邢樾嘴角弯起,浅笑着点点头,“是土匪,但不是杀人放火的土匪,十年前那场水灾,高伯所在的村子半个村子都没了,他猎户出身又在军中磨练过几年,才拉着几个村子的老弱病残到了山上求条活路。”
魏如霜心底大惊,想不出一个整日看起来迷迷瞪瞪笑嘻嘻的老头背后还有如此故事,将军府卧虎藏龙果真没错。
又问,“你又救了他一命?”
邢樾身子后仰枕着一条胳膊,道:“人多了,心思就杂了。说是占山为王投了绿林,实则一群没活路的流民,幸得有高伯镇着,才无人敢作乱。可没过两年高伯在军中落下的老毛病犯了,人忽然站不起来了,山上群龙无首,年轻力壮的汉子不甘心有个老头子骑在他们头上,便将高伯绑了,要自立为王。”
“你把高伯救了出来?”
“不是救了高伯,我把作乱的那个人杀了,然后我成了新一任寨主。”邢樾说完阖上了眼,不敢去看魏如霜的反应。
魏如霜掰着指头算了算,嘴里念念有词,“你才几岁啊,就能杀人了?”
邢樾被魏如霜不着调的问题逗笑了,“杀人和年纪有何关系?”
魏如霜撇了下嘴,“你那时候左右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半大孩子对付肯定不止一个壮汉,你能赢?再者说了,即使你杀了一个作乱的,他的同伙能放过你吗?”
邢樾猜得出魏如霜会怕,却没猜到魏如霜振振有词地分析起来他话中有几成真几成假。
“跟你料得差不多,杀了为首作乱的之后,他手下的人自然不服气。”邢樾顿了顿,话停在半茬。
魏如霜:“然后呢?你怎么做的?”
邢樾沉思良久,沉声道:“军师出的主意,让我投了官府,条件是保下其余的老弱妇孺。此等做派为绿林中人所不齿,却无可奈何。”
“你跟军师认识那么久了?我还以为他是朝廷的人。”魏如霜说完又捂住了嘴,不该喝两杯果子酒,白若亭断了腿,怎么可能是朝廷的人?
邢樾思绪飘远,想起了与白若亭初见的时候,“他遭人追杀,坠崖后被我救下,人保住了,腿却落下病根。”
“啊?”魏如霜有些失态地叫了一声,小小一个将军府,各个都不是一般人物。作为大夫,心里又开始猫抓似的痒,魏如霜垂下头小声道:“若是方便,可以让我看看。高伯应是年轻时不注意保养,膝盖积劳成疾,年纪大了才会有突然站不起来的情况,扎几针再好好调理便是。白……军师,情况复杂一些,需要亲眼见过才好,不一定能恢复如初,总比如今的情况强些。”
说完也不敢抬头,自己此番话若是进到魏道元那种老古板的耳朵里,定要说她不守规矩、胆大妄为。
“好。”
“什么?”魏如霜不可思议地视线追随着声音的源头,邢樾眼底暗流涌动、深不可测,但给了她莫大的信心,“你同意让我治?”
邢樾点头。
“你不怕传出去有损颜面?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将军府的夫人好歹是个三品诰命,给人治病多上不得台面……”魏如霜怯怯道,越说声音越低。
邢樾:“你知道士卒最怕的是什么吗?”
魏如霜摇摇头。
“古来征战几人回,你觉得活下来好,还是死了好?”
魏如霜毫不迟疑道:“肯定是活下来啊!”
“非也。”邢樾将兵书递给魏如霜,黯然神伤道:“书上写守城之计,可用滚油、沸水、金汁浇下,战场上巨石、火药、刀剑无眼,能全头全尾回乡的才是少数,拖着断臂残躯了此余生的才是多数。你觉得活着还好吗?”
魏如霜想起村里的人,铁匠半边身子都是烧伤,一只眼睛都没了,样子要多骇人有多骇人,篾匠断了一条腿,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做活,一到阴冷雨天断肢刺痛难忍。她害怕地摇摇头,将画面从脑子里摘出去。
邢樾接下来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秦太尉一门忠烈,长子死在肃州,次子在青州断了条腿,他自己的一只眼也因箭矢掠过几近目盲。从渭水寨跟我走的二百多兄弟,现今不足百余人,没落下伤残的更是屈指可数,如今我且不知我能活下来是侥幸还是……”
“别说了。”魏如霜听他的话听得心中十分酸楚,蓦地上前捂住邢樾的嘴,颤声道:“我明白,我都明白。”
邢樾抓住面前的手微微挪开,掀起一阵香风,喉结上下滑动,声音里带了几分干涩,“给圣人的奏折里只会写伤亡了多少将士,可那是一条条人命,若是救治及时,是不是能多活下来几个,若是医药充足,能不能保全几条性命?”
魏如霜下了暖塌,绕到邢樾面前,将另一只手也放到他的手心里,“将军放心,若是我能治,定会竭尽全力,王……我师父传给我的医术,我会与李大夫探讨,看看有无可改进的地方。”
屋里静了一瞬,魏如霜搂上邢樾的脖子,靠在他耳侧低声道:“我学医之始,遵守的便是治病救人的本心,能救更多的人,也是我希望的。”
香气扑了满怀,邢樾手掌揽过纤软的腰肢,将两人紧密无间地贴合起来,头埋在颈窝里,鼻尖划过玉色脖颈上的小痣,对魏如霜许诺,“你无须怕我,你想做的尽可以放心大胆去做。至于其他事情,我自会帮你处理的。”
身后的手并未逾矩,只是牢牢地贴住,明明隔了好几层衣服,经过之处却像蜻蜓点水般泛起阵阵涟漪,拨乱了一池春水。
魏如霜微微挣开腰间牢牢桎梏的手臂,眸子染上几分水色,按住心里的悸动,娇声道:“将军,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邢樾未回答她的话,只是腰间的手箍得更紧,将她又扯回怀里。冰凉的鼻尖轻蹭又移开,两人的目光猝然相撞,睫毛似乎要缠到一起,皂角的冷香与西府海棠的香气交织,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大掌扣住后脑下压,柔软的唇瓣厮磨,细碎低哑的话语从唇边溢出,“是,但我现在还不想让你知晓。”
……
东宫,
大年三十跪了一殿的人,正中央的空地上趴着两个宫女,看样子已经没了气。
王皇后端坐在正中的位置,明明是艳丽的长相,脸上却带了死气,大殿里悄无声息,只有王皇后手上一串象牙念珠碰撞到一起的动静。
“母后、母后息怒。”太子跪在下方,声音连着身子一齐发抖。
王皇后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皇儿身为太子,一国储君,理应谨于言而慎于行。”
太子悄悄抬起头,与王皇后视线交汇后立马低下头,“儿臣是……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儿臣……真的是无心的。”
王皇后:“是不是无心并不重要,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一团和气的才好。娴容。”
殿中一宫女应声道:“老奴在。”
王皇后:“你是我身边的老人了,太子如今没了贴心的人照顾,我便把你送到东宫,你可要替我好好管教他们。”
“老奴明白。”
待王皇后一行人离了东宫,太子才敢直起身子。小太监赶紧上前搀扶自家主子,太子咬牙切齿地望着王皇后离去的方向,想起殿里还有一位娴容姑姑,又恢复成谨小慎微的模样,怯怯道:“娴容姑姑,日后多有叨扰。”
娴容板着脸道:“太子折煞老奴了,为主子分忧是奴婢分内之事,那奴婢先退下了。”
送走了皇后留下的眼线,小太监也替自家主子鸣不平,“娘娘真是太狠心了!抱琴抱月只是给殿下绣了一个荷包而已,怎么如此责罚殿下!”
太子恶狠狠道:“闭嘴!还嫌我不够丢脸吗?去把抱琴抱月的尸身收殓了送出宫去,若家里有人来接,给个二十两银子便是。”
真是自己的好娘亲啊!
他身为太子,十三岁便有内务府安排给安排的通人事的宫女,自己不过是跟两个针线宫女处得近了些,何至于此?
今夜的宴席之上,父皇也只是问了香囊一句,并未显露不悦,她倒好,不仅当着满宫奴才的面杖杀了他身边的宫女,还对他如此数落!
坤宁殿内,王皇后换了寝衣,正让宫女通头发,手上的念珠一刻也不曾放下。
“娘娘,您额边有一根白发,奴婢替您绞了。”
王皇后轻叹道:“人老了,多此一举罢了。”
宫女年岁不大,长得就是个凌厉模样,听到王皇后如此说,感叹道:“娘娘的拳拳爱子之心,殿下怎么就不明白呢!”
王皇后半闭的双眼睁开,眼底寒光掠过,“不明白便不明白吧,皇儿这个性子该让他吃些苦头才好,让他知道如今宫里的主人到底是谁。”
殿里又进来了两位年纪大些的宫女,一人回禀:“娘娘,殿下近身的香囊、荷包、帕子全拿回来了。”
王皇后揉了揉眼角,“拉下去全烧了,日后殿下的用度从坤宁殿出。”
堂堂太子,一国储君,身上佩着宫女绣的寄情香囊,皇帝如今沉迷长生道不理朝政,他还真当他老子死了!
男德标兵宣言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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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除夕(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