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布住在王庭中心最高的石质碉楼里,里外都是方形石头砌成,通高十丈余,楼身设瞭望口,想从这里逃跑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樊缨干脆放弃逃跑的念头,大剌剌往地上一坐,摊着手问:“让我猜猜,你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吧?”
琼布扬扬下巴,跟着的人鱼贯而出,楼里便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是啊,”琼布给自己倒了杯茶,悠闲啜一口,说,“我等你很久了。”
樊缨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我不欠你什么吧,咱们的恩怨在甘州的时候已经两清了。”
琼布夸张地啧出一声品茶声,摇晃着下巴:“清?你凭什么跟我清算?以前你是商路上数一数二的赏金人,可你如今算什么?只会爬女人床的骈夫?”
“哈哈哈,”樊缨笑出声来,“我又没娶你妹妹,我爬不爬谁的床你管得着吗?”
琼布气得没话可说,猛将茶杯狠狠摔过来,樊缨额角立刻血流如注:“就是因为你!阿林美朵每日伤心落泪,你却泡在温柔乡里凭什么!你既然不娶她,今日我就杀了你,也好绝了她的念想!”
额角的血滴答答流了半张脸,猩红可怖,樊缨却毫无惧色,盯住琼布的眼睛问:“你当真是为了阿林美朵?哼,别骗人了,你只是怕我说出你的目的坏了你的事!”
琼布被说中心事,暴怒道:“住口!”
樊缨偏要在他心上扎刀子,起身走到他跟前,气势毫不输他:“少说点谎话,不然到最后把自己都骗进去了。我不会坏你的事,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爱的人不想要你这破地方。她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搭梯子上去摘,不过她要是哪天觉得这块地方不错想拿来放马,那我可就对不住了。”
“你!”琼布气得青筋毕现,他本身长得魁梧有力,生起气来更像一头发怒的大象叫人不敢靠近。
“阿兄,”阿林美朵听说樊缨被带走,急着过来寻,正好听见樊缨说的那句话,心里本是五味杂陈,可又实在怕自己兄长杀了樊缨,忙收拾情绪一脸轻松的进来。
琼布见她惊呼着去看樊缨的伤,气就不打一处来,大声喝道:“不许管他!这种没心肝的男人杀了干净,正好绝了你的念想!”
阿林美朵仿佛没听见,悉心拿帕子擦干净樊缨脸上的血,见他没什么大问题才松一口气,径自解了樊缨被缚的双手,温温柔柔道:“你走吧,别再来了。我下个月要嫁人了,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
樊缨没觉得轻松,反而深觉愧疚,低头不敢看阿林美朵的脸。他知道阿林美朵是个好姑娘,可她身后的家族容不下他。最重要的是自己不爱她,没法给她想要的生活。
“我是来找人的,”樊缨挣开阿林美朵扶他的手,盯住琼布要人,“那只是个近卫,大论何必为难他?”
琼布铁青着脸不肯松口,阿林美朵噙着委屈喊了声:“阿兄。”
琼布所有防备瞬间失守,怒向樊缨道:“那个女人残忍杀了多吉,总有一天我会为他报仇!而你,今天出了这道门,再见面我们就是仇敌!”
樊缨冷笑:“真有那一天,我扫榻以待。”
说完便走,只听见身后阿林美朵失声痛哭和琼布恨铁不成钢的哀叹。
出了碉楼,都兰等在半路,仍是不说话却很快将他引出王庭,指着远处几匹马和几个人说:“小姐要嫁去恒更斯了,听说恒更斯的王是个快入土的老头子……”
樊缨不等她说完,拱拱手谢了就走。气得都兰破口大骂:“呸!真是没心肝的……”
等着的是同来的两个手下,手里搀着濒死的朵哈。
樊缨怕他死在路上,忙叫人背着,连夜赶回甘州。
他不知道的是凉州城已被围了三天,张试束手无策。阿如提前派在凉州的人倒是很快得了消息,但大蕃只是围而不攻,漠北的兵反而不好先出手。
樊缨才进甘州境内就得了消息,蹙眉问:“大蕃领兵的是谁?”
加图尔轻声回他:“是贡布。”
这是琼布的亲弟弟,骁勇善战,两兄弟一文一武一内一外把控着大蕃的实权。
可贡布平时只在与大周的军事前线驻守,先前还在鄯州,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河西?又围而不攻,不像是要打凉州,更像编了个套等着让人钻。
“糟了!”樊缨才觉自己上了当,忙问,“公主呢?”
加图尔接住他缰绳,回道:“公主在府里等您,吩咐我前来接应。”
“走!”
樊缨抽回缰绳,打马就走。
阿如也没闲着,召集了甘州一众大小官员研究战报,见他来了又带着伤,身后还带回来个不知生死的朵哈,气得直骂蕃人。
她倒有先见之明,带了巴根老爷子一块来,此时别的都顾不上先叫救治朵哈。自己则亲自撩了樊缨额前的碎发,问:“怎么伤的?”
樊缨见她好好在这,舒了好大一口气,捉住她手一贯的皮起来:“嗬,自己摔的。”
这得多大一个倒立的跟头才能摔到这里?阿如白他一眼,奚落道:“看来没什么大碍,正好诸位郎将都在,说说现下形势。”
樊缨这才正经起来,指着眼前行军图说:“围凉州的是贡布,是从鄯州前线调过来的,蕃人舍得把他调过来,足以证明他们害怕河西诸州再度同仇敌忾。”
是啊,看阿如来之前的河西形势:肃州无兵,甘州阿斯朗与大蕃勾结,沙州教务主政,而教务已经是大蕃的傀儡,只有凉州张试手上的七千兵马,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如今,甘州内患已除,两万多甘州驻军在樊缨手里日益强悍,肃州黄裕甘州曹令都是宁王的人,沙州又有嵇须弥夫妇前去影响教务,只有凉州张试看似孤立。
且河西一体,尤其凉州,乃是河西门户,若凉州不保河西必会门户大开,其余三州皆危矣。大蕃如今若能攻下凉州,便可以此做据点逐步蚕食河西,乃至真正的掌控河西。若攻不下,就这么不痛不痒的围着,凉州贫瘠缺少粮食,等不了多久自己就乱了。
到时候阿如救还是不救?若是不救,正中蕃人下怀。若是救,她在权掌河西四州的同时,朝廷还会认为她是个无足轻重的公主吗?
到时必定稀释阿如权力。可阿如会放手吗?
“河西不会再出一个阿斯朗!”阿如想明白了蕃人意图,恨恨道,“他们做梦!”
曹令也听明白了,垂首问道:“殿下行事磊落,但毕竟身份限制,担得起雄兵铁甲,恐怕担不起悠悠众口。”
这是最根本的问题,阿如没有一个正式的、朝廷明确授予的头衔来统领河西。不是因为她没有能力,仅仅因为她是个女子。
这世道,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见阿如似有不悦,曹令忙跪下,请罪道:“殿下赎罪,实乃如今事态所逼,我等斗胆请愿,望殿下上表请封,稳五州之疆域,安河西之民心。”
他说完,剩下一众都跪下去一起请愿,樊缨也跪,却不像其他人一般垂首肃立,反而蕴着笑看她,眼神里满是鼓励。
好似在说:快些要个名头来,我好无所顾忌给你打一片天下。
阿如忽就被这片赤诚打动了,她笑出声来,笑得头上的钗钏叮叮碰撞,好似一阵悦耳仙乐。
阿如想起在哪里听到过这种叮铃声,是阔真的商队里。那是一个完全属于阔真指挥的队伍,没有人因为她是个女子而心生轻蔑,反而对她极尽尊崇。
而现在,阿如却因为没有一个明确的身份而导致讨伐贼寇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使君请起,诸位请起,”阿如笑过,明白游戏规则就是这样,要参与就得遵守规则,“烦请使君替我起草奏疏。但咱们不能坐以待毙,怕张试坚持不了几天。”
“我做先锋,”樊缨率先站出来,说,“贡布的战术我熟悉,我带两千人对战他的主力,加图尔护我左翼,右翼……”
阿如也站出来:“右翼我来。凉州城外的兵已经摩拳擦掌许久,自临州之后他们就没舒展过筋骨。”
这是要用漠北的兵了。
樊缨抬眉,似是在问漠北的兵靠谱吗?
阿如无声点头。
祖合热已经暂时稳住了,有他在王庭坐镇,阿如带乌日取提的右厢军出来不成问题。
樊缨一笑,满意他两个如今已经有了这样的默契。
又商议一番,暂定明日二更做饭犒军,三更整肃队伍,破晓出发,直下凉州。
阿如惦记着朵哈,结束便往巴根施治的地方走:“老爷子,怎么样?”
“真是命大啊!”巴根手底下不停,嘴里却不住惊叹,见樊缨进来忙扯住问,“樊缨小子,这人你从哪里捡回来的?”
樊缨本在阿如身后,突然被大力抓住衣领扯到前头,连带着前面的阿如都被他撞进怀里。
他正找这个机会,忙抱紧了阿如,问:”您,您说什么?“
“伏俟城,”阿如白他一眼代为回答了,又紧张地问,“性命无虞吧老爷子?”
巴根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疑惑:“伏俟城?这小兔崽子跑那里去做什么?”
“他是为了……”
阿如要答,又觉出不是说朵哈,问道:“您不是说他?”
“伏俟城,哈哈哈,”巴根不理她,自顾自在那里笑,“这小子命大遇上我徒儿了,不然他就是只猫,有九条命也活不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