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竟依旧闭着眼:“既好了就回去吧,往后也不必再来。曹衍,我与你的恩怨,自娓娓降生之日便了结了,今日当着她的面说清楚,往后我与你也再无关系。”
曹衍哪能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忙扯住燕竟的拂尘,几乎哭求道:“你究竟要什么?只要你说,我一定办到!你这样一走了之算什么?娓娓有什么错?她自出生便没有母亲疼爱,可她的母亲明明活着,你让她往后怎么办啊?”
燕竟这才看向女儿,神情略多了些温和,说:“娓娓,方才为何惊呼出声?”
曹娓娓虽觉得眼前这个身为自己母亲人冷漠又疏离,远没有自己姑姑那样温柔和蔼,可看到父亲泫然欲泣的模样,知道父亲必然爱她爱得紧。还是滴下泪来,委委屈屈道:“娓娓见那强盗贪心杀人,不忍再看,因此痛呼。”
燕竟仍是冷冷坐着,只眼睛看向曹衍:“难得,未将你一肚子阴谋算计教给她。你们回去吧,远嫁的公主与我有缘,我打算应邀远行漠北,再与公主同去沙州礼佛。”
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曹衍就是觉得不对。总有一种她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的害怕,只得极力劝阻:“夫人,漠北战事才熄,尚不安稳,你去恐有危险……”
“危险?”燕竟冷笑,问,“你猜固安公主一介女流身在局中,危不危险?”
曹衍终于咋摸出味道来,大胆往前走了一步,问:“你,你要保她?”
“不止!”燕竟立刻抓住机会,“我还要尽我所能,护她周全!”
曹衍不解:“你可知她,她可是宁王的女儿?”
燕竟话中透出冷意:“我知她更是我大周的女儿!曹衍,你的心里除了党同伐异,可还存有半分忠君爱民的善念?你走吧,我燕氏满门忠烈,我燕竟从小学的就是忠孝礼义,眼里容不得你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
曹衍无可辩驳,好容易燃起的希望也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苦笑着说:“若我与宁王异位而处,他不见得会放过我、放过我们的女儿!”
燕竟再不作声,闭眼坐在蒲团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曹衍心知唤不回她,笑向女儿道:“娓娓,给你母亲叩个头吧,权当谢她当年生你一场。往后,咱们,就不来了……”
曹娓娓乐得赶紧离开,忙忙叩了三个头,扶起曹衍就要走。
曹衍踉跄着起来,看向燕竟的神情眷恋又绝望:“散人……保重。”
很快,曹侍中守得云开见月明进了青木观山门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人人都说曹夫人不日就要还俗,下山来还与曹侍中恩爱相好琴瑟和鸣。连远在并州的燕方质都得了消息,专程修书给妹妹燕竟询问事情缘由。
燕竟望着自家兄长的书信,问管事的姑子:“燕离,京里母亲怎么说?”
姑子垂手侍立,低低地说:“夫人叫您自行做主,不必顾及他们。”
燕竟这才有些和暖的神色,舔笔铺纸给兄长回信。
第二日一大早,青木观山门洞开,燕竟换上素净轻便的法衣,只带了三四个随从,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出城往北去了。
“她果真去了!”曹府里曹衍听见消息几乎气死,恶狠狠将手里茶杯掼得粉碎,“她这是铁了心的与我为敌!”
下人吓得瑟瑟发抖:“阿郎,现在,现在追还来得及。”
曹衍气得大吼:“追什么追!她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吗?我敢追过去,她就敢以死相逼!”
下人再不敢言语,正害怕着,外头内官传旨说太后召见命他立刻进宫。曹衍只觉家里的乌糟事压住椽头翘起椽尾,直气得三拳两脚将厅里桌椅摔打了个稀烂。
曹太后见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心知传闻不真,疑惑问:“这么说,那满城风雨的消息是你放出来的?”
曹衍不想再提这事,气哼哼地问:“什么事还非要我立刻进宫?”
曹太后已然明白大半,将手中这几日陆续收到的奏疏递过去,说:“这一次,看来温阁老又赢了。”
果然,一叠奏疏无一不是说公主以女子之身担任监督大都督之职有逾礼制,不合规矩,请求收回成命。
曹衍本也不希望这个位置白白便宜了李云昭,看了一眼便丢过去,幸灾乐祸地说:“我早说她不行,是妹妹你非要力荐她。如今这么多朝臣反对,你总不能因为她一个外人,寒了臣工们的心吧?”
曹太后早预见到这个结果,但真的到了这个地步,又觉世道不公,苦笑着问:“女子如何呢?当初两国止戈,不也靠这个小小女子吗?”
曹衍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笑话,夸张的拍了拍手,讽道:“妹妹似乎忘了吧,当日力主她出降的可是妹妹你啊。如今你倒鳄鱼挂念球充起好人来?不如下道旨意将她召回来,你去做那个公主吧?”
曹太后本意是哀叹女子命运之艰,如今被自己亲哥哥这般呛白一顿,更觉女子在这世上的不易,冷笑道:“哥哥在嫂嫂那里受了气,却跑到我这里来撒,真好个情深义重的国舅爷!”
曹衍心知失言僭越,忙起身拱手:“妹妹大量,恕我无礼吧。”
曹太后不是那锱铢必较的性子,这一句倒也消了气,转向曹衍道:“找你来是商量正事,温阁老举荐现并州兵马使燕方绥任渤海大都督,你意下如何?”
燕方绥是燕方质与燕竟的堂兄弟,温琮举荐他,明显是告诉曹衍这个位置他别再打主意了。
曹衍苦笑:“温阁老还是技高一筹啊,钝刀割肉,刀刀剌得血流。”
是啊,曹衍高调上山,表示与燕竟重修旧好。整个京都都知道燕氏与曹家的姻亲,如今燕方绥就是曹衍的大舅哥。温阁老任人唯贤,不避门第,亲自举荐,更显朝堂之上政通人和,两方和睦。
实际上燕氏一门恨不得昭告天下与曹家再无瓜葛!
曹衍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无处诉。
人选定下的第二日,温琮的病便好了,精神抖擞的来上朝,不忘继续往曹衍心上扎刀子:“恭喜侍中,听闻尊夫人归家,往后进退相携琴瑟和鸣,可谓可喜可贺。”
曹衍气得牙痒,又不能打自己的脸,只好附和:“啊啊多谢,多谢阁老……”
燕方绥远在并州,写信托给燕氏京中的人代为答谢,只把自己比作温相门生,再不提与曹衍的丝毫联系。
曹娓娓自小跟着曹太后在宫里长大,这几日也见了些人情冷暖,正恹恹地倚着御花园的栏杆揪树上叶子玩。
“郡主?”
一个女官模样的女孩子,看年纪与曹娓娓相仿,只是气质更温婉一些,轻轻唤她:“想什么呢?我在那水边上喊你你也不应?”
曹娓娓这才回过神来,丢了手里的烂叶子,说:“蒖儿,你见过你母亲吗?”
温蒖儿摇头:“没有,祖父说我不足一岁我母亲便过世了。”
曹娓娓回身盯着水面上戏水的一队麻鸭,调皮地将光枝条伸过去拦鸭子们的路,落寞道:“我昨日看见我母亲了……可我又情愿没有看见她……”
“这是怎么了?”温蒖儿将她手里的枝条抢过去扔掉,拿手绢细细擦净她指缝里的树叶绿汁,“有母亲当然比没有母亲的好,母亲能好好活着当然比死了的好。天底下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你母亲,有什么苦衷也未可知。”
曹娓娓摇头:“她冷漠得很,我想凑近了多问几句话都不行。不过倒是真美,穿着姑子的粗布衣裳都遮不住美貌,难怪我父亲怎么都忘不了她。”
温蒖儿帮她拢了拢耳边的乱发,笑着说:“这还用说?若你母亲不是美人,怎么生得出你这样容貌的女儿来?”
曹娓娓噗嗤笑出来,也打趣道:“也不羞,开口闭口美人美人的。你可等着吧,我姑姑将你养在身边,将来是要配给皇帝表弟做皇后的,必不让你这样的美人白白埋没了!”
“你!”温蒖儿闹了个大红脸,佯作生气道,“你不是好人!我好生替你宽心,你倒打趣我!”
作势就要走,曹娓娓忙上前拉住她的手一番央求:“好姐姐好姐姐我错了。我知你替我宽心,放心吧,我听得进,不会再怨恨她的。”
温蒖儿这才合掌握上去,温柔道:“这样想便对了,走吧,娘娘等你用膳呢。”
温蒖儿正是江南巡盐官温重的女儿、凤阁阁老温济的孙女,十岁就被温重送进宫里曹太后身边伺候。她与曹娓娓一处长大,身世也相似,性子又投缘,曹娓娓便将她当做知己,有什么话可不与太后姑妈知道,绝不会瞒着温蒖儿。
曹太后乐得天天身边围着两个乖巧的女孩儿,便也特许温蒖儿不拘君臣礼节,与外甥女同吃同住。两人一同陪着小皇帝读书习字,骑射练武,亲密地如同一家。
外头先还时不时有温重不顾亡妻血脉将女儿送进宫里伺候人的风言风语传出,这两年已经风向突变,成了称赞温重眼光独到,将女儿送到皇帝身边,等女儿将来做了皇后,迟早换温家人做国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