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浓墨泼洒宫道,传话宫女垂首低眉,除却袖口,身上衣料倒是素净无纹。
苏锦书指尖在袖中掐紧——这“邀约”究竟是中宫旨意,还是另一重陷阱?暖阁的杏香背后,藏着淬毒的言语,还是更锋利的嫁祸之刀?
“有劳姑姑。”苏锦书声音平稳,目光却如惊鸟掠过渐散的人群。
这个时机赶得很巧,公主才走,荀卓卿和方源要回宫内住处收拾东西,唯有她在思索中有些失了神,如今抬头一看,一时间身边竟无相熟之人。
林立衡的身影恰在视线边缘,恍若在等着什么人一般。苏锦书疾步上前,状似亲昵挽臂,指尖在其掌心用力一划,气音急促:“衡哥儿,速寻远哥儿!中宫暖阁,新杏难克化!”
林立衡眼底锐光一闪,笑应一声“锦书放心”,裙裾翻飞间已隐入暮色。
中宫灯火煌煌,皇后却不在主位。不一会儿,有一个瘸了腿的嬷嬷过来,对着苏锦书福身低语:“娘娘去陛下书房有事相议,恐夫人久候,特命老奴奉上暖泉新杏,请夫人略坐片刻。”
白玉碟中黄杏饱满,中宫的宫女嬷嬷退在一侧低眉顺眼,袖口一道缠枝莲纹的镶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苏锦书拈起一枚杏,不太敢吃,只是细细打量着。
那引路的宫女看出苏锦书的犹疑,便自拈了一颗吃了,又亲自上手给苏锦书剥,这般坦然倒让苏锦书有些羞赧了。
那宫女一边剥,一边声音轻缓地和苏锦书解释皇后邀她来此的原因,如同闲话家常:“皇后娘娘今日早时扔下夫人,心中甚是不安,所以想着晚些时候能为夫人补偿一二,没想到被这瘸腿嬷嬷给惊扰尊驾,还望夫人见谅。”
这番话说得干净漂亮,分明是苏锦书多疑,倒让她说成嬷嬷的不是了。苏锦书连忙说道,“哪里的事,我并未被惊扰,只是不见娘娘,始终有些不安。”
那宫女笑,“那便好,娘娘是始终要见的。”仿佛是悄悄话般,宫女和苏锦书说道,“夫人可曾听闻城西药坊的沉水香?如今这嬷嬷的瘸腿,便是当初为贵妃娘娘试那城西药坊的熏香时落下的病症。”
她抬眼,目光平静无波,“见她瘸腿不中用了,本来贵妃娘娘欲打发了她,皇后娘娘娘娘心慈,特允她来中宫安置个轻省差事养老。”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精准扎进苏锦书最深的疑窦。
沉水香、老嬷嬷、城西药坊,所有线索,经由一个缠枝莲纹宫女的嘴,丝丝缕缕、天衣无缝地指向了贵妃。
皇后这手段,比亲自出面更阴毒百倍,她对贵妃的疑虑,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翻腾起惊涛骇浪。
恰在此时,暖阁珠帘被一只染着鲜红蔻丹的手猛地掀开,贵妃盛装而入,凤目含威,环视一周,目光落在苏锦书身上,带着一丝惯有的倨傲与审视。
苏锦书身旁的宫女连忙退下。
“本宫道是谁在此,原是苏夫人。”贵妃声音清越,自带一股迫人气势。
她瞥见白玉碟中的杏子,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皇后姐姐倒是念旧,暖泉杏也舍得拿出来待客了,我还说叫我来做什么呢,原是为这个。”
她款步走近,视线扫过那侍立的宫女,宫女立刻躬身退至阴影处,缠枝莲纹隐没。
贵妃目光转回苏锦书,带着几分探究:“方才听宫人说,夫人似乎在打听什么旧事?”
苏锦书正纳罕有什么旧事,却见背后那宫女仿佛立刻被吓破了胆,连忙跪地求饶,“贵妃娘娘恕罪,小的不过是见苏夫人亲切,一如当年离宫时的母亲,便多嘴了几句!”
苏锦书看着也忙不迭起身,垂首向贵妃求情道,“倒也不算什么要紧话,贵妃小心身子。”
贵妃看着她顿了顿,正瞧着她发间的白玉簪,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带上几分随意的关怀,“说起来,本宫倒想起一件事,你这白玉簪甚是好看,你可要珍惜替你打造的匠人。”
她在说陈叔?
贵妃微微蹙眉,“我如今身在深宫,一样是难得见家人,平日只靠自己走得步步惊心,你尚且不在漩涡中,切记要多多珍重,”言罢,她也拈起一枚杏子,笑道,“杏花压檐陈迹危,苏风暗度香成雪,我最近连靠着墙走都不敢呢。”
“陈”字入耳,如同惊雷炸响在苏锦书脑海。
如果说刚刚还是猜测,那现如今可是坐实了说的是陈叔了。那是她视若至亲,亦父亦仆的陈叔,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一点温暖依靠啊。
贵妃怎么会知道陈叔?这看似不经意的“关怀”,比那宫女的言辞更让苏锦书胆寒。
贵妃此刻点出陈叔,是警告?是威胁?还是……暗示陈叔也被卷入了这可怕的漩涡?这漩涡究竟是什么?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暖阁的杏香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她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那枚冰凉的杏子。
贵妃轻佻又怜悯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她的神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几乎要将她碾碎时,水阁入口珠帘再次哗啦作响。
李承泽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帘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经袱,仿佛是急着跑过来似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匆忙和一丝歉然的笑意。
他目光飞快扫过室内紧绷的气氛,最终落在贵妃身上,恭敬行礼,“贵妃娘娘恕罪,儿臣奉皇后娘娘之命,将誊抄好的《金刚经》送来,娘娘说此卷需贵妃娘娘亲自过目,明日礼佛要用。”
他语速略快,极力压抑着跑步后喘气声,却字字清晰,将一场无形的风暴瞬间引向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贵妃被打断,面上掠过一丝不豫,但李承泽搬出了皇后和礼佛,她无法发作,只冷冷道:“搁下吧。”
李承泽依言将经卷置于案上,随即转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苏锦书,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关切:“苏夫人脸色不佳?可是这夜间水阁湿气太重?可巧宁将军方才在宫门处似有不适,书辰急得不行,正寻夫人呢!”
他自然而然地侧身,无形中隔开了贵妃审视的目光,“贵妃娘娘,皇后娘娘那边也等着回话,儿臣先送苏夫人出去?”
贵妃看着李承泽温润却不容置疑的姿态,又瞥了一眼案上的经卷,终是挥了挥手,带着一丝不耐:“去吧。”
苏锦书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靠着李承泽话语中递来的台阶,几乎是逃离般匆匆行礼告退。
踏出暖阁,夜风裹挟着湿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她才惊觉后背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宫灯昏黄的光晕下,暖阁外的青石甬道上,那辆熟悉的青帷马车静静停驻。宁知远端坐轮椅,玄色披风被风吹动,林立衡焦灼地守在一旁。
看到苏锦书出来,宁知远紧绷的肩线骤然松弛,朝她伸出手,无声地唤:“锦书。”
李承泽站在暖阁投下的阴影边缘,唇边笑意温煦依旧:“远哥儿真是片刻也离不得夫人。快去吧。”
他目送苏锦书踉跄着扑向马车,身影在暮色宫灯下显得温润,却又像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
车帘掀开,苏锦书跌入车厢,带着一身冰冷的惊悸。林立衡紧随其后,心有余悸:“锦书!吓死我了!没事吧?”
苏锦书对着她感激一笑,万千头绪理不出一句话。
车厢内空间紧凑,宁知远的轮椅固定一侧,苏锦书和林立衡坐对面,李承泽最后上来,自然地坐在宁知远身侧的空位。车轮滚动,碾过宫道青石,沉闷的声响载着满车心事驶离深宫。
一片死寂中,只有车轮辘辘。宁知远紧紧握住苏锦书冰凉颤抖的手,目光沉凝如铁。林立衡屏息看着几人,大气不敢出。
李承泽倚着车壁,姿态闲适,先是看了一眼静默观察众人的林立衡,目光又在苏锦书惊魂未定的脸上停留片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
“宫里的杏子,”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看着光鲜,内里是酸是甜,是毒是药,有时连摘果子的人,也未必说得清。”
他像是感慨,又像是意有所指,目光扫过苏锦书,最终投向车窗外越来越远的、如同巨兽蛰伏的宫墙轮廓。
苏锦书猛地攥紧了宁知远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掌心。贵妃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宫女的低语、尤其是关于陈叔那看似随意却字字诛心的关怀,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陈叔……他是否真的安好?贵妃为何会知道他?这深不见底的漩涡,究竟要将她身边最后一点温暖也吞噬殆尽?
车窗外,宫门厚重的阴影终于被彻底抛在身后,然而那无形的寒意和沉重的疑云,却比夜色更浓,沉沉地压了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前路茫茫,何处才是归途?
林立衡见几人面色沉凝,心知此刻不宜多言,等到马车赶至司空府,林家人在门外等候,宁知远身为林家外甥,亦被众人簇拥着推下车去寒暄问候。
转眼间,车厢内便只剩苏锦书与李承泽相对而坐。
车帘微动,隔断了外间的喧闹,李承泽的目光追随着被推入府中的宁知远,忽然开口,语出石破天惊:“宁知远今日,在宫中行走了。”
“在宫中?方才?”苏锦书猝然抬首,明眸中尽是惊疑。
“林姑娘解释本是打算去找他的,又想着他如今残疾,推着轮椅入后宫必遭阻拦,便欲找她的林家兄弟帮忙,”李承泽笑道,“没想到林家兄弟与王修齐同席而坐,她不敢贸然上去。那时我与宁知远在一处,她只能辗转托付于我,让我去寻你。”
仿佛回忆一般,李承泽笑道,“这位林姑娘,倒真是个玲珑心窍的妙人,机敏果决。且不说她找人帮忙这一遭如何计算,单说她留下来等你,是因为她以为投壶之事叫你为难,有意宽慰一番。亲自讨好幼年青梅竹马如今的妻子,可以省下不少猜忌。机缘巧合遇上这桩意外,反倒让你欠下她一份人情了。”
苏锦书听得心急如焚,刚欲追问,李承泽却抢先一步悠然道,“宁知远听闻你出事,情急之下竟不顾得伪装,寻了个僻静无人处,弃了轮椅,身形如鹞,踏月逐风,直扑中宫。那速度比我要快许多。”
这下苏锦书听得目瞪口呆。
“他还会轻功?他在宫里,竟弃了轮椅施展轻功?”苏锦书惊得几乎失声。
李承泽点头,无不遗憾地叹惋道,“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有时候靠百步穿杨的神箭,有时候靠两军乱斗时马上飞身,越国骠骑将军绝非浪得虚名,只是可惜。”
苏锦书以为他可惜宁知远只能装残,李承泽接道,“可惜是个傻子。千军万马抽尸踏骸的战场都能镇定自若的人,如今这点小事就乱了方寸,将来的事坏就要坏在这里。他有林姑娘一半的冷静理智,也不至于冒这般风险。”
这话就不知道怎么接了。可能得算苏锦书全责,她是真的很抱歉。
“没有暴露吗?”苏锦书犹疑着问道。
“宁知远的轻功卓绝,而且为了抄近路,拣高耸殿阁飞檐走壁,常人目光难及。他伏于中宫殿宇的飞檐之后,直到我赶到才飞身回至轮椅。”李承泽冲她眨眨眼,带着点戏谑,“没错,那轮椅,是我一面狂奔一面替你夫君推过去的。至于林姑娘,她一直缀在我们身后,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恰恰在你步出宫门那一刻,她才恰好赶到。”
他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带着由衷的赞叹:“无论是巧合天成,还是算无遗策,这般分寸火候,环环相扣,当真是挑不出一丝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