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嫁到!”
妇人们抬眼,却见是李茹。
公主微微一笑,说道,“各位,皇后娘娘让我来捎话,她和贵妃娘娘本欲决定设雅集以“海晏河清”为题来庆贺,如今只能众姐妹们自行赏玩了,无拘结果,开心便是。若各位有雅兴,自请用了午膳,不必等候。”
宫娥捧出青玉盘,盛着应季花果并精巧仿生的瓷塑、玉雕。女眷们需择心仪之物,即席赋诗或作画,颂其清雅。
一时间彩笺纷飞,丹青点染,虽然看上去热闹,却无人认真题画。
昨日李承泽弹一首曲都被歪曲成别的意思,众人自认不及苏锦书那般胆识和巧思,只害怕写的东西落人口舌,再加上那句“不拘结果如何”,故而索性不写不画也罢。
公主在妇人间是个好说话的,再加上昨日宴席上一番言语,纵然无人轻慢她,却也不会因她在而有拘束,故而等公主落座,大家便照常聊天去了。
言笑晏晏间,难免谈及苏锦书昨日之画,当话题如流水般淌至剑南安定时,几位诰命含笑转向公主与苏锦书:“驸马爷镇守西南,吴将军威名赫赫,实乃社稷之幸!”“苏按察使坐镇后方,调度有方,功不可没!”
恭贺之声如春风拂面,昨日还是泥腿子没见识,今日就成了恭贺之词,公主颔首受之,苏锦书亦垂眸谦谢。
然而这春风却似有眼,堪堪绕开了同席的苏云书。
无人提及她那同样身在剑南的父亲苏幕,仿佛她与那片土地毫无瓜葛。
苏云书的脸色闪过一丝不快,却迅速恢复往常,仍旧在安氏几人中周旋。
苏锦书端起越窑青瓷茶盏,氤氲茶气模糊了视线。她仍旧忍不住看着苏云书,看着她昔日的跋扈与此时的坦然。
虽说人走茶凉,时刻要以利字当头,但是像云书这般,理解这样的规则,同时还能臣服这样的规则,也是一桩难得的事。
这其实才是她和苏云书最大的不同,锦书理解这样的规则,却不愿臣服这样的规则。
她下意识避开那道射向自己的、淬了毒般的怨恨目光。
“杏花的事,有了安排。”公主面带喜色,对着苏锦书耳语,“我在今日礼佛间隙,和皇上、皇后提及此事,二人欣然同意,便叫承泽去采摘,挑些好的送至府中做药。”
苏锦书惊讶,“这般容易?我倒想着要如何周旋呢!”
公主看着众人围绕着安氏和郑氏聚成的两堆人,笑着说道,“以往是没那么容易的,但是昨日宴席上我们把那些人全都怼了一遍,事情就容易多了。”
公主多在皇室周旋,清楚求人的时机和分寸。之前的宁知远是狼子野心的残将,这场宴会下来,宁知远则是不得不依靠苏锦书才能提笔的病弱太尉。
而身为宁府的当家主母苏锦书,是一个家有老父在剑南执守,今有皇后抬举的贵人,这事再由公主这个第三人恳求善待功臣求花做药,就显得顺理成章。
宁家这一场宴会下来,可以说是收获颇丰了。
“皇后很是乐于在众人面前提及有多欣赏你,我倒是多了些疑虑。”公主犹疑着说道,“不是我要说她坏话,这人向来是有点刻薄寡恩的。若不是她昨夜将你留宿中宫,我也不敢如此贸然开口。”
宁知远也这么评价皇后,这可真是和苏锦书见着的皇后两模两样。
“总不能是因为我们都喜欢杏花吧?实不相瞒,她常给我一种很亲切的感觉。”苏锦书迟疑着说道。
公主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总之我们这次的目的也算成了一半,解药药引有了,再就是看何辰的线索。何辰曾险些被皇后扔去做太监,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因此而心生怨怼,成了贵妃的人呢?今日结束后大家就都得出宫了,实话说我还没一点头绪呢。”
这下苏锦书是真糊涂了。
当下的局势,应该是贵妃和皇后两股势力在交织争斗。到底是哪股势力要给宁知远下毒?
皇后认为李承泽是贵妃的人,公主认为何辰是贵妃的人,而李承泽和何辰又明显是两个势不两立的人。
荀卓卿和方源确定毒源至少有一半来自皇后,苏锦书又不确定另一半到底是何辰本意还是被赵嬷嬷陷害。
按照皇后的思路,应该是贵妃安排李承泽和赵嬷嬷串通下毒,再把这事陷害给何辰。
按照公主的思路,应该是贵妃安排何辰下毒。
但是这两种猜测有一个漏洞便是,荀卓卿和方源确定杏花酒是皇后所酿,赐酒之事也只有皇上皇后可以安排,贵妃如何能把时间卡得恰好?
另外,如何证明何辰是陷害的?何辰的马脚已然分外清晰,几乎没有可以质疑的余地。
苏锦书陷入沉思,公主也不好去打扰她,起身去找妇人们嬉笑应酬了,及至午时,便叫御膳房随意拿了些午膳用着,等候皇后驾临。
一直到午后申时,皇后才带着众妃子和其他公主驾到,环佩叮咚如碎玉落盘,满园女眷俯首如风拂杏枝。
一时之间,兰亭苑内锦茵绣褥次第铺陈,金猊吐香,玉罍盛露。
苏锦书随众行礼,眼风掠过那袭明黄凤袍,指尖的微颤,以及投向皇后凤座时那瞬间的茫然,无不是一种根基被悄然撬动的动摇。
昨夜中宫的遭遇,今日诸多的猜疑,显然已在苏锦书心中投下了过于沉重的影子。
皇后唇畔笑意依旧温煦,眸光却似浸了寒泉的琉璃,清透得不见底。荀卓卿悄然捏了捏她的指尖,那力道带着无声的警示,苏锦书回握她指尖,叫她放心。
“如今皇上让本宫召各位前来,一来是为昨日贺贵妃芳诞,二来则是为贺如今天下终于重归太平。”
越国自从宁知远班师回朝以后,差不多已经庆贺了四五次重归太平。
“故而今日陛下要各位尽情赏玩,无拘各种形式各种结果。”
日影西移,暖风裹着残余的杏花香拂过兰亭苑。宫娥撤去笔墨丹青,另设下两尊华美投壶:一尊赤金錾凤纹,壶口窄而深,曰“凤翎”;一尊青玉雕缠枝莲,壶腹阔而浅,曰“九曲”。
此戏一出,席间空气微凝,暗流涌动。
“看着姐妹们也无心舞文弄墨,不如投壶吧,谁投得多,咱们便去御膳房闹那些厨子们,这午膳做得甚是敷衍,晚上却要他们单做出一桌子好菜。”
众妇人连连附和,皇后端坐锦茵,唇角噙着永恒不变的温蔼笑意。
只是她的目光却如无形丝线,时不时地悄然缚向苏锦书,叫苏锦书只觉纳罕。
皇后对她如此有意吗?
安氏立侍皇后身侧,一反早前的颓唐,腰背挺得笔直,眼中燃着一种被赋予使命的亢奋。
她率先执起一枚鎏金羽箭,目光挑衅般扫过贵妃一系。贵妃神色淡淡,只微微颔首,她身旁的郑氏会意,亦执箭在手,唇角挂着矜持的冷笑。
如今另一场谁才是“最强皇亲国戚”的战斗已打响。
金玉两色箭矢,无声对峙。
荀卓卿、方源和苏锦书相视一笑,默契地退至场边,拣了最寻常的竹矢。
三人嬉笑着比划,全无章法,羽箭或撞壶身叮当作响,或飞落草丛惹来低呼,笑声清脆,倒成了这暗藏机锋的场子里唯一松快的弦音。
只是苏锦书察觉到荀卓卿目光如鹰隼,并未放过场中任何一丝涟漪,尤其紧锁着众人看似平静的侧影。
苏锦书立在公主身畔,公主兴致高昂,塞给她一支嵌着细碎珍珠的象牙箭。“锦书,快试试!我知你定是此中好手!”
公主笑靥如花,全无察觉四周无形的壁垒,苏锦书看着她有些头疼,也不敢真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她,唯有指尖冰凉,接过那支温润的象牙箭。
她幼时在苏府后园,为能把摘下的杏花枝投入花瓶,曾苦练投壶,准头极佳,只是今日哪敢出头,只觉那箭杆重逾千斤。
好不容易躲开漩涡中心,她现在不是很想又卷进去,便随意一挥,又想办法躲起来。
安氏的金矢带着破空之声,稳稳落入“凤翎”壶中,赢得皇后赞许的颔首。郑氏不甘示弱,玉矢亦中“九曲”,贵妃唇边笑意深了一分,两方酣战许久,竟是不分胜负。
方源没忍住,在苏锦书耳畔吐槽道,“我还说这玩意儿既然是皇后准备的,必然要在上面动点手脚,没想到居然真打算公平竞争啊。”
一时之间众人竟已都投了一轮,目光如探针,齐刷刷聚向仅剩的、目前为止一发未中的苏锦书。
她深吸一口气,袖中手指用力掐住掌心,微微侧身,避开直面皇后与贵妃的视线,手腕看似随意地一抖。
那支华丽的象牙箭在空中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堪堪擦过“凤翎”壶口边缘,斜斜落入壶侧的花丛,发出轻微的“噗”声。
“哎呀!”公主惋惜轻呼,旋即又笑,“无妨无妨,再来!”
皇后眸光微闪,笑意更深,似漫不经心低笑道,“苏夫人这手法,倒似当年本宫初学投壶时,总是这般含蓄。”
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近旁的公主听清。她目光掠过公主,又落回苏锦书身上,带着一种长辈般的纵容,“不像我们公主,打小就带着股子天家气象,投壶也如弯弓射月,气势逼人得很呢,苏夫人哪能如公主所愿呀!”
这话听着是夸赞公主,却像根细针,不着痕迹地将苏锦书的“温婉”与公主的“天家气象”割裂开来。
公主正为苏锦书惋惜,闻言笑容微顿,看向苏锦书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挑起的、对“不够大气”的轻微疑惑。
苏锦书心头亦是剧震。
皇后在离间她和公主吗?
这和昨日对李承泽一般,不过两日,皇后倒是看她身边的人都不顺眼了。
她对李承泽尚且有防备,但是无人能想到她对公主是毫无防备的亲近与喜爱。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就理解了宁知远对李承泽的维护原因何在。
她望向皇后那张慈蔼依旧的脸,昨夜暖阁中那比冰还透骨的慈蔼笑意,与此刻这夸赞轰然重叠。
怀疑的种子在苏锦书心中破土疯长,几乎快要顶破那份对李承泽的疑虑。
宴席终散,暮色四合。兰亭苑灯火次第亮起,将人影拉得细长扭曲。
众妇人们已然要安排着出宫了,公主还得去宫里见皇上,苏锦书强撑着与公主道别,目送那明快的身影消失在宫灯深处,心头一片空茫的涩意。
转身欲寻荀卓卿与方源,却见一个小宫女疾步趋近,低眉顺眼地福身:“宁夫人,皇后娘娘请您移步水阁,中宫新得了些暖泉畔的早杏,请您去尝尝鲜。”
水阁?新杏?苏锦书看着这宫女分外眼生,又看着她衣襟上那熟悉的缠枝莲纹,背脊瞬间窜上一股寒意。
这哪里是尝鲜?她方才对皇后陡生的强烈怀疑,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召唤推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