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凝神看着湖面,想了许久才便问道,“所以,你是打算让我去宁府讲,送宫里的花露要用紫铜釜,你便能借着这个由头去找府上的那些?”
苏锦书点头,“贸然说我要用古法做石榴花露,也断然是用不着五十盆的,只能说是要送宫里,才有理由这么大费周章地去找釜,又能引蛇出洞。”
公主把视线转至苏锦书身上,认真摇了摇头,“此人若和宫里没联系,那确实能上钩;若真的和宫里有联系,必然也知送宫里的花露不是非得用这釜做,我一个常在宫内行走的人岂不露馅,你又岂不是引不出蛇了。”
折了一枝柳,苏锦书捋着叶子默然点头,说道,“还得是荀卓卿来帮这个忙。你和李承泽只佯做担心引祸上身,假意推辞便好。”
荀卓卿给了公主一只鸽子,所以联系起来方便许多。那边很快就答应下来,当晚荀卓卿就去了宁府和苏锦书住在一处,两人就着烛火商议至二更天才慢慢睡去。
次日卯时三刻,宁府三百余口仆役尽数惊动,但见各房各院翻箱倒柜,连灶房积年的煤灰堆都教人掘开三尺。
廊下几个婆子嚼舌道,“要做的这花露莫不是什么神仙才用得的宝物?这般阵仗,倒像要拆了老祖宗留下的房梁!”
“老婆子你可少说两句吧!连远哥儿房里的书辰都被叫过去陪着杏雨轩那尊佛找她房里的釜,这会儿子还没动静呢!”
一片怨声载道里,药房管事张嬷嬷正在闲置器具库扶着酸枝木架喘气,忽听得“哐当”一声响,原是那积灰的屉子滑脱了榫,露出九尊斗大的,乌沉沉的物事来。
抱厦的苏锦书和荀卓卿很快就得着信儿,苏锦书手中茶盏"啪嚓"跌个粉碎,一旁的小丫头赶忙上来清扫。
为什么是九尊啊?苏锦书倚着楠木嵌螺钿桌案,指尖掐进掌心纹路里,简直要欲哭无泪。想来这计策应该是已经被猜透了,二人对视一眼,脊背上陡然窜起一层冷汗。
但是面上还得是一副镇定,苏锦书翻着账册子,一旁素兰看着,很是妥帖地给苏锦书找出来去年冬天的账册,十口紫铜釜的墨字再刺眼不过了。
“按理来讲,这些个釜去年已经卖出去了,如今却还有九个在府上,确实奇怪,莫不是当年只卖出去一个吧?可是这银钱又对不上,这十口釜的银钱又是从哪来的?”
苏锦书只能考虑先下手为强,说道,“没准这十个釜都没卖出去,账子的银钱也从别出来。只怕那一口还在府上呢,顺着找找在哪,没准也就找出来是谁瞒报了。”
荀卓卿在一旁只是饮茶,沉默不语。这推测实在是一个很牵强的理由,待到众人都去忙各事,荀卓卿悄悄地和苏锦书咬耳朵,镯子撞得苏锦书耳朵冰凉一片。
“若是你揪出来是何辰,他说他只是用一个釜弄来十个釜的钱,你又如何驳他?若他真的早已识破你的计策,早早将那一个釜放至府外,你今天不是白折腾了?”
苏锦书也正拧眉想着,便见冬画行色匆匆地跑进来,在苏锦书耳畔说了些什么。
苏锦书神色变得温和了几分,对冬画扭头说道,“也去告诉荀嫂子一声。”
冬画笑着走至荀卓卿耳畔,悄悄说道,
“药房器具库盯着的那两人说,何辰昨日趁人不注意,悄悄开了器具库的门,转走了一个紫铜蒸馏釜,遇见人问只说是远哥儿有急用。”
苏锦书已经在尽快行动了,何辰也来不及把釜藏至别处,这才出此下策,如今就算釜在何辰手中,怕是都来不及收拾干净的。
宁知远自然是没有急用,即便真有急用,又何必偷偷摸摸,这下可咬死是何辰了,只看他如何辩解。
荀卓卿放下茶盏,看着冒出来的雾气,叹道,“这也便罢了。”
也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有人发现何辰的房里有紫铜釜,带着何辰来了抱厦。苏荀二人只是屏退众人,只留下冬画素兰,一时间屋内屋外俨然两种时节。
窗外几只鹂鸟啼叫不休,素兰连忙出去叫小丫头赶开。荀卓卿只是让何辰坐下,叫冬画给他上了一盏茶,何辰低着头也不敢接。苏锦书瞧着他的线头早已补好,心里更是难受许多。
“我且一桩一桩审你,头一桩,这釜不是该去年就卖出去了吗?为何在你房中有一个?”
何辰低头捏着袖口,一双下垂眼甚是叫人怜爱。踌躇了许久,才答道,“不知少夫人可听过“秋实代春华”之法?”
檐下铁马"叮"地一撞,惊起苏锦书满背寒毛。
何辰看她不做声,便继续说道,“我小时候听过这个法子,说是用同一种类的花和果,可以经过特殊的炮制,达到相似的功效。少夫人前些日子在书房说,远哥儿缺的是杏花的药引子,我便想着用杏子能不能炮制出来。”
荀卓卿甚是奇怪地笑道,“还有这种方法?我却没听过,别是你自己瞎编的吧?”
苏锦书按下心头万千思绪,摸着手上的珊瑚镯子,只是问道,“那账册是怎么回事?账册经过何管家和王嬷嬷两人经手——他的事有时会交给你们,所以你也别跟我装傻充愣,只管告诉我这账子上多出来的十个釜的银两是怎么算的?”
何辰抿了抿唇,秀眉笼起,叹道,“紫铜蒸馏釜独独用来做九蒸九晒的花露,府上一般也用不着,所以去岁太太便命人卖去十口。可这紫铜可是何等稀罕的物件,我便想着待到今年春天花开时节寻着识货的卖个高价,此时我只把账子添上,将来卖出去以后再用赚的钱补,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荀卓卿拢了拢头发,扬了扬修长的颈笑道,“哦?那这银钱便是用你自己的钱填的?”
何辰垂首道,“实在是奴自以为是,心比天高。没想到府上自开春以来要命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这釜便一直没有卖出去,我自觉丢人,也不敢声张抱怨,只是认了这个闷亏。”
荀卓卿看着何辰,很是惋惜,“你这般聪明俊秀的一个人,只可惜心术不正。”
旁人听这话,只道是何辰在这紫铜釜上晓得如此赚钱盈利,可是苏锦书却明白荀卓卿的弦外之音。
连板上钉钉的事情都能找出这么完美的借口来摆脱,可惜是一个杀人犯。
苏锦书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攥着袖子,只管问道,“那你几时寻着这秋实代春华的法子?又是几时去寻到这釜的?”
何辰答道,“这釜却是昨日才拿的,因直到这二三日才慢慢揣摩出秋实代春华的具体方法,这法子是我早年在一些茶楼书肆听人提起过,也不知真也不真,所以只敢在事成之后再告诉众人,免得空欢喜一场。”
荀卓卿葱管似的指轻叩茶托,噙着笑道笑,“赶的倒是巧,偏生是这两三日揣摩出来?”
可是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方法陈叔只说是偏方,却没说是哪里的偏方,京城众人鱼龙混杂,说不定就有人确实知晓。
但是那缕靛蓝色丝线却是前日就勾在挑子上了,那前日勾住的是谁的线呢?
苏锦书叫人备了笔墨纸砚,摆置何辰身侧。
“你且把你五六日如何琢磨这法子的过程,连带着你近二三日的具体行程一时三刻都细细写来。我知你记性远超常人,少耍花样。”
何辰点头称“是”,便开始伏案疾书,狼毫扫得宣纸簌簌作响,何辰却也不慌乱,一手压着纸一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鼻梁高挺,眼睫毛长而顺,全然一派温和俊秀的模样。
窗棂外斜插进几缕阳光,正映着他腕上那串迦南香佛珠——原是苏锦书刚开始当家时亲手所赠,短短数月已盘得油亮。
这样好的一个人,许多时候她是把何辰当成哥哥来敬的。苏锦书别过脸去,青瓷茶盏里映出自己晃动的眉眼。
待到写完呈上,苏荀二人看着满纸字迹隽秀,内容条理清晰,更是叹了口气。苏锦书翻至前日日程,并无去药材器具库的踪迹。
“你且去吧,那釜快些收拾干净,你家少夫人要给宫里的娘娘做花露用,到时候好去宫里求杏花,也省得你在此折腾你这偏方了。”荀卓卿素手扶额,言语里满是疲倦。
何辰却是站在那处一动不动,荀卓卿看着他,奇怪道,“你还有什么事?”
何辰貌似是想了许久,还是扑通一声跪下,纳头便拜,倒把廊下几只灰雀惊得扑棱棱乱飞。
“少夫人明鉴,荀夫人明鉴哪,小的只是贪一时之利,之后又救主心切,才对少夫人多有隐瞒。”
苏锦书摆了摆手,“你答得没什么问题,我又没有要把你怎样,把釜交至杏雨轩便是,要钱的话直接去库房提吧,糊涂账多了,不缺你这笔。”
何辰仰头,下垂的眼角居然渗出几滴泪,答道,“少夫人原是要与公主商议做花露,如何变成荀夫人?”
荀卓卿有点无奈,笑道,“怎生嫌弃我了?”
何辰躬身说道,“岂敢,只是怕不是公主百般推辞,故意不来吧?”
二人放下手中的纸,看着他要说什么。
何辰见自己说动了,胆子也大了起来,赶忙起身用手擦了擦泪,说道,“这九蒸九晒,原是最复杂最难得的,便是会的人也不多,可是公主却从来不用,二位夫人没想过原因几何?”
二位夫人当然知道,现在关键是何辰怎么知道。
荀卓卿激他,只是笑道,“公主身份高贵,九蒸九晒的法子又万般繁琐,我要是公主我也不乐意做。”
何辰站在原地无话,苏锦书会意,便冲旁边俩人招呼道,“冬画素兰你们且退下吧,一会儿我再叫你们。”
待到房内只剩三人时,何辰说道,“公主常在宫内走动,素来是为了讨好宫里人无所不用其极的,一个九蒸九晒算什么。”
苏锦书点头,“全天下人谁不想讨宫里人的好,你当我费尽心思做这石榴花露是为什么呢。只是公主能用的法子多的是,何必非得做花露?”
何辰抬眼,泪光还未散去,徐徐说道,“少夫人可还记得,当初您做杏花露的时候,公主可是日日陪您做这九蒸九晒的,如今轮到石榴花却不愿了?只怕公主也只是趋利避害,汲汲营营呢。”
荀卓卿深吸口气,问道,“杏花行,石榴花不行,怎么,宫里不喜欢石榴花?”
“不是不喜欢石榴花,众所周知中宫偏爱杏花,做别的花可能会有僭越。”何辰终于说了这句话,眉目之间已变成凛然的神色,“中宫娘娘与吴府有宿怨,二位夫人知否?”
“二位夫人不常和京城妇人打交道,只是和公主形影不离,到时候也别连累了宁家和冯家做了别人的嫁衣裳。”何辰跪下叩首行了一拜,起身走了。
荀卓卿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可奇了,本来他都能瞒过去了,却为了紫铜釜挑唆我们和公主的关系?何辰在府上地位非同一般,我算是看出来了!”
苏锦书冷笑道,“紫铜釜里嵌着淬毒的杏霜,这东西和铜绿裹在一起,给他半年也洗不干净。我熟知杏花,一看釜便能认出,他至此少不得殊死一搏了。走吧,去杏雨轩看看书辰写的日程能不能和他对上。”
二人行至杏雨轩,便见书辰被芳兰看着,只是愁眉苦脸。书辰只识几个账册上的字,只能是一面说一面写,看他样子可怜巴巴的,苏锦书给他塞了一块桃酥。
“给我看看前日晌午的日程。”荀卓卿一面看着他二人笑,一面催促芳兰。
巳时二刻,西苑药房。
“去西苑药房做什么?”苏锦书问道。
“我想着这几日小暑快过了,去摘荷叶做些叫花鸡。我只说厨房做得并不比我好,何辰便要和我比比,他的法子和我不同,多一个五花肉和马莲草,我们便一起去了药房要了一味马莲草。”
摊开何辰的纸,上面写着此时此刻他和书辰分开行动,他自己正在厨房准备五花肉。
苏锦书叹了口气,对书辰招了招手,对他说道,“你且只说我叫你来是为了搬杏雨轩的釜,切不可告诉别人你还做这些事,包括何辰和宁知远在内,你可明白?”
书辰点头,“我深知少夫人有自己的筹谋,远哥儿在我来时便说了,一切但听少夫人安排,我岂敢不从。”
待到书辰走后,冬画满面喜色,掀开帘子便说道,“少夫人,陈叔来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