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书掀帘进屋时,公主正襟危坐在雕花榻上,素日叮当作响的玉镯尽数褪去,连发间珠翠都少了大半。
案头香炉青烟袅袅,衬得她眉眼间戒备更甚三分,整个人俨然是当今圣上培养出来的越国暗卫。
“这般阵仗……”苏锦书话未说完,公主已拽住她袖口压低声音,“有何谋划但说无妨,我连金丝软甲都……”
话音未落,苏锦书到底没绷住,仰着头朗声大笑,惹得公主耳尖微红,松手时玛瑙茶盏碰得案几脆响。
“承泽殿下到底跟你说什么了?”苏锦书笑了许久,才坐起身子揉着笑出来的眼泪,看着公主有些愠怒的神色,笑着解释,“我确实是来找你做石榴露的,他说的是什么呀?
公主别过脸去揪着帕子,鼻尖微微发皱。苏锦书挨着她坐下,指尖戳了戳她腰间禁步的金丝穗,“方才笑的是有人把金丝软甲藏在湘绣屏风后,倒像要演《虹霓关》。”
公主倏地转身,眼瞪得滚圆,“还不是你说什么账册,又是什么中毒的浑话!”说着自己倒先绷不住笑出声,又灼灼地看着她,“快说正事,宁远哥儿房里的蹊跷查清了?”
苏锦书不喜欢在房内说话,总觉得隔墙有耳,便带着公主依然绕着湖走。公主只是被她吊着,便跟她出去。
前日暴雨,打得湖里的碧荷颓唐,苏锦书引着公主沿湖岸徐行,低垂的叶上还凝着前日的雨珠,正欲叹一声,便见公主扯着她袖口摇晃,“好妹妹快说,远哥儿房里的炭盆是不是藏着什么密信?还是《淮南子》里有什么暗语?”
一片柳叶飘落在公主并无繁饰的发间,苏锦书伸手拂去。微风拂过,水面泛起波澜,恰似宁知远毒发时攥皱的锦被纹路,宁知远袖口渗出的苦杏仁味此刻仿佛又缠上她腕间。
苏锦书回过身,便把这几日的事情和她认真讲了起来。
发现宁知远袖中被郎中逼出来的苦杏味,她便查找书籍,看到中了杏髓鸩以后的样子与宁知远的状况极为相似。
只是这毒并不容易中,非得在四五日内饮酒方可毒发。而根据宁知远发病的时间推算,他应该刚好在发病之前,被圣上叫到宫中饮酒,这倒像是宫内和府上配合好似的。
苏锦书虽然猜测宁知远中毒与宫廷脱不了关系,但是对宫里的事情她并不熟悉,所以只能先把注意力集中在查找解药和寻找府内有谁是下毒之人。
对账时,苏锦书见杏髓鸩条目下赫然列着紫铜蒸馏釜。这东西原是蒸花露才用得着的,苏锦书猛然想起前日翻检宁知远药房账册里也有紫铜釜,便忙把账册和药方比对着瞧,越看越心惊。
有十口紫铜釜竟全记在宁知远那房名下的药册里,偏他开的方子尽是些逼毒散邪的药物,何曾需用这蒸露的器物?
“那你一开始拿着方子没有察觉吗?”公主好奇道,又摘了一支残荷的杆子,“嘣”的一声惊起一滩鸥鹭,“方子你早就看过,这釜是什么用处你也熟悉,结果都放在宁知远药册里。”
苏锦书叹了一口气,便解释道她刚上位时容忍了很多糊涂账,又加上宁知远当初病得严重手忙脚乱,竟然把这些东西混过去了,导致她前几天细细地捋账的时候一团乱麻。
公主明白她刚开始理家的时候是何等手忙脚乱,便理解地点了点头,另一侧芭蕉叶上积的宿雨忽然“啪嗒”落下一滴,惊得叶下画眉扑棱棱飞走了。
苏锦书接着讲道,顺着这线索四更天时去查药房后的器具库,发现了这十口紫铜蒸馏釜果然在其中,这些东西本应在去年冬天卖出去了。
苏锦书没敢声张,等天亮了,便安顿小丫头把桃木挑子钻进废纸器具库的锁子旁,若有人近前开锁,必会被勾住袖口线头,又赶紧去了宁知远书房,说要用五十盆石榴花蒸一些花露。
公主会意,点头笑道,“不错,能给远哥儿下毒的人必然是他房里有头有脸的人,这样的人难以脱开身去外面制毒,只能在府里。承泽那天去了你们府上,这人必然得出来恭迎,便正好能听到你要做这许多花露,很大可能要翻一翻有无多余的蒸馏釜,他便害怕被翻出来了。”
接着,苏锦书便借看看石榴花的名义回杏雨轩写了给陈叔的信,给那人留足了被勾住线头的时间,写完以后去了药房后门废纸器具库一看,挑子上已经有了一根靛蓝色的丝线。
“我那挑子又细又小,又是桃木的,若非近前开锁,断然不能勾住线头。”苏锦书叹了口气,“我宁愿是我想错了,没想到府上居然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公主捏了捏她的手,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靛蓝色的丝线并不少见,难得的是如今暑热的天气多穿淡色衣裳,少有人穿深色,除了宁知远房中的那几个人因得了宫廷的料子,多爱穿着靛蓝色的衣裳。
苏锦书查了账发现只有五人有此料子,而经手紫铜釜的人是何管家和赵嬷嬷,不敢贸然确定是谁,便去了书房把信交给李承泽后,顺势问了问谁有天青色料子,只有两个个嬷嬷并书辰何辰和管家,一共五人。
“一位嬷嬷拿的料子甚少,只做了几个抹额,另一个嬷嬷的袖口针脚细密完整,而今早我去宁知远书房找他时,发现何辰的袖口,被勾出来一缕细线。”苏锦书缓慢地说出了这句话,连带着自己的表情都是不可思议。
公主在一旁更是惊讶了,二人都顿住了脚步。
“何辰?”良久,公主方叹道,“你可是糊涂了,这不是还剩了一个何管家?”
“宁愿相信是何管家也不相信是何辰?书辰的袖口虽不算密,却也完整,唯有何辰,他向来体面爱漂亮,偏偏今日的袖子上少了一处针脚。”苏锦书看着湖中有一香榭,便扬手一指,“那边也没人,风景也好。”
二人疾步走至香榭中歇下,苏锦书倚着朱漆栏杆,石榴裙裾扫过青砖缝里新生的苔藓,确认四下无人后便接着刚刚的话题。
“而且,李承泽和何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很微妙。”苏锦书缓缓地斟酌着,“好几次了,他们两人一见面,必有一人的脸色会变。承泽殿下对书辰很好,但是对何辰却是另一番模样。”
苏锦书正想着该怎么解释,没想到连公主都点了点头。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不过何辰是从宫里出来的,又比远哥儿承泽他们大将近五六岁,想来应该是畏惧多一些。”
苏锦书觉得公主说得有道理,但是按照她多年察言观色的经验来看,应该是厌弃多一些,可是她也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论据。
想起李承泽,苏锦书又赶忙跟公主说道,“我那日心焦,所以言语举止间冒犯了你侄子,你这个当姑姑的可得帮我美言几句。”
公主一脸疑惑,两道秀美蹙起,“承泽哪是会计较这些的人,你多想了吧?何辰也应该是你多想了,这人有多聪明伶俐你也不是头一天知道,怎会糊涂到要杀人呢?”
苏锦书叹了口气,“宫里来的,就在宫里也就罢了,人往高处走,他又何苦出来呢?”
公主笑了笑,说道,“这你便不懂了吧?何辰原本是在皇后娘娘成为世子妃的时候,被挑选入宫的太监。”
“太监?”苏锦书一脸讶异,“那他……那……”
被林氏救下来了。
实在是很巧,那时的林氏一样的好交友,爱闲逛,听说新得了世子妃,又赶上小年夜宫宴,林氏便去凑了个热闹。
为了庆贺世子迎娶世子妃,宫里新给她充了一批小太监。何辰是罪臣之子,也在其中。
“罪臣?”苏锦书脑中疯狂计算何辰的年纪,“那岂不是……”
“不不不,和那边没有关系,他爹是得罪了如今的丞相才被贬黜流放,没到斩首那个地步。”公主赶紧摆手,荷叶杆子被她晃出重影了,“跟那事有关的是诛九族,可不是充子进宫。”
跟雍州和夺嫡有关的是诛九族,可不是充进宫当太监那么简单。
苏锦书松了口气。
何辰当时就是聪明伶俐的一个人,不过十来岁便能想办法逃脱净身房,衣不蔽体时误打误撞遇见林氏。林氏见这孩子又漂亮,说话又聪明,能识字,便跟世子妃把他要了过来,陪着宁知远读书。
苏锦书叹了口气,“他现在也是聪明漂亮,很多时候我也得去跟他请教问题。”
这么一来何辰的嫌疑更小了。若他真是配合宫里谋害宁知远的人,这计划未免也太深远了些,而这制毒之法如此难寻,他十岁就经历如此大劫,去哪找这方法呢?
林氏对他恩重如山,反倒是宫里差点要了他命根子,最后怎么可能不帮宁府帮宫里?
苏锦书指尖拂过湖畔垂柳,柳叶尖凝着前日的雨珠,说道,“所以,我邀请你陪我演一出大戏,如此我方能确认这下毒之人究竟是不是何辰。我且问你,宫中如今偏爱何种蒸露法?”
公主抿嘴笑道,“原是九蒸九晒的方子最妙。偏如今中宫娘娘独爱杏蕊香露,阖宫上下惯会逢迎的,倒把旁的花露都禁了,单许杏花用这古法。”
锦书想起之前看的石榴花章程,蹙眉道,“怪哉,我们府上分明记着这些年送礼用的石榴花露也是这古法,连周府那边九蒸九晒必用的紫铜釜四季采买数目也不见少。”
公主摇首叹道,“只是宫里这般作派罢了,外头商贾工匠岂能管得?自与卫国兵祸连年,如今圣上还要指着花露税银充国库。若真禁绝了民间的古法,多少贩售营生的百姓要断了活路?这规矩原只在宫墙里头作数,宫墙外并无人知晓。”
苏锦书笑道,“那我便放心了。改日你去我府上,只管说要用这九蒸九晒制露给宫里的人送一些,到时候我们便有理由去查这釜。”
公主摇头叹道,“如此大费周章,不如直接拿来问问,你便看看账册里这釜是谁经手,再拿靛蓝色丝线的几个人一核对,不就看出来是谁了?”
苏锦书便又将宁知远房中的糊涂账一一道明,“若只是这么核实,最后能筛下来的人其实还有三个,何辰,何管家,书辰。”
实际上只有一个,便是真的少了一处针脚的何辰。只是何辰如此聪明,若不大费周章用这宫廷秘闻来试他一试,如何能确认他是否真的下了毒,又如何能知晓他是否还与宫内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