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第二日满月宴,天刚蒙蒙亮,宁知远又迫不及待地冲到她房里。
两人早已没有先前那般的客气礼貌,宁知远直接哗啦啦摇着轮椅摇到她帐子前,拉开床幔就去推她。
苏锦书如今也没什么羞怯了,被宁知远推醒以后,哼哼了一声,从春被里缓缓探出手,拨开脸上堆着的乌压压的秀发,挣扎了许久眼睛才眯开一条缝,见到是他便皱了皱眉,不满地哼了一句,扭过头去接着睡。
宁知远看得好笑,越发来劲了,探出身子锲而不舍地用两只手摇着她肩膀,像摸着棉枕一般,“快起来呀锦书,咱们去陪嫂嫂接待朋友!”
窗外的黄鹂像是为了应和他似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连带着外面丫头们打趣嬉笑的声音,不知道哪个小丫头把水盆给跌了,门外传来“哐啷”一声。
苏锦书愤然地起身,一转头便对上宁知远笑得乐不可支的两弯月牙眼,耳边还传来小丫头们的脚步声,掺杂着冬画催促的声音,“换个盆呀傻丫头,在这儿愣着干嘛呢”。
宁知远笑起来,连屋子都亮堂了许多。
苏锦书就这么愣怔着看了他了良久,幽幽地叹了口气,起床气直接消了一半。冬画赶进来给她梳妆换衣,穿了件百褶如意月裙,搭了根白玉簪子就出门了。
身在宁府,即便宴会再小,准备起来也比寻常人家要庞杂得多。林氏终究还是信不过她的两个媳妇,大清早起来便已经上手准备了。
等苏锦书和宁知远匆匆赶来,林氏已经安排众多丫鬟婆子管家小厮各就位,让他俩去前庭迎宾客。
“在这儿恩恩爱爱的,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两个这段时间蜜里调油的。”林氏笑着推他们俩出去,“你们嫂子人都没认全,你俩跟她一块去招呼客人。”
苏锦书在新婚之夜,就感受到宁府这宅子异常之大。她当时在盖头下惶然无措地攥紧宁知远,直至拜堂时才把他的手放开。
如今再出来看,已是熟门熟路了。
苏府宅子有三进,还是在苏幕升官以后才住进去的,第一进子小得像个回廊,苏锦书当时住在第二进子都能听到巷子里在聊什么。
宁府足足有五进,由本朝太祖赏赐。正门外有一个正对街道的牌坊,正面挂着御笔书题将军府,匾额虽有维护,但依然古旧,更显尊贵。
再往里走,林氏命不必开正门,只开西边角门便是,因着人也不多,便没弄得那么兴师动众。进了角门后转个弯,穿过一条抄手游廊,过了垂花门,便到了会客厅堂,苏锦书和宁知远便在这里迎客,宾客的轿子都停在厅堂外。
想也知道第一个来的人便是吴越珩,三人几乎是同时到了厅堂。这吴大将军跳下轿子,连旁边小厮的“吴将军来了”还没说完,就见一道人影冲过来,差点撞翻宁知远的轮椅,风风火火的看得苏锦书好笑。
“你倒也别紧着笑话我呢,公主在你们府上直接过了夜,我急着去见她。等哪天你跑来我们府上找公主玩,我可连门都不让远哥儿进,就看看他怎么抓耳挠腮。”吴越珩看着苏锦书在一边笑盈盈的,便有意逗一逗。
苏锦书早知吴越珩嘴上免不了要取笑一番,也没跟他一般见识,直接回身一指后面的三间厅,说道,“把礼金都掏出来,你家娘子在后面陪我嫂子记账呢。”
宁知远朝他捣了一拳,佯装着狠狠的,俨然和苏锦书是一对恶人夫妇,“少掏一文,殿下就在我们府上不还你了,回家看着她的寝屋自己哭去吧。”
吴越珩朗声大笑,也不用他俩送去,抬起脚大步穿堂走过,只向三间厅而去。
他笑声还未散尽,便有好几个轿子接连着来了。然而还未等到第二个轿子落地,长夫人匆匆地跑出来,拉着宁知远张口就说,“你们快别在这儿了,直接去三间厅陪我记人吧,那边就剩我一个,公主这个见色忘友的,跟着吴将军跑了!”
长夫人今天打扮得甚是美丽,林氏亲自去她房里给她挑的大红色万福苏缎,头上一根吉祥如意红玉簪,眉毛太浓,给她稍微裁了裁,凤眼用螺黛挑起,越发显得英气。
只是此时着急忙慌,裁好的秀眉如蚕头般绕着,苏缎袖口上染着些胭脂,八成是用袖子擦汗了,得亏插的是玉簪,这要是步摇可能已经缠在一起了。
苏锦书简直要放声大笑,却已有一阵清朗如风的笑声传来,甚是好听。苏锦书不免被吸引去,扭头一看,正是刚刚那几个轿子里的人。
为首那个虽看不清面容,但也瞧着嘴角翘起,这笑声便是他了。只见这三五人群逆着光迎面而来,个个人高马大,跟一堵墙似的朝他们缓缓推进。
苏锦书和长夫人两个女人,加上轮椅里的宁知远,三个人在他们面前矮了好几截。
苏锦书看着这堵墙,赞同地点头,“确实,还是去三间厅坐着吧,起码宽敞点。”
一行人穿过大堂直上三间厅,这里光也更亮些。这些人都是宁知远邀下的,或是军营之中,或是莫逆之交,故而他们几人寒暄着去了正房的里屋,暂且留下苏锦书和长夫人二人在此。
她们二人的好友来得不多,来得也早,一会儿就招呼完了。难的是林氏和宁熹的故交好友,妯娌两个几乎都不认识。
好在有素兰流光在,二人便跟着两个丫头招呼着,这个徐二大爷,那个赵二奶奶,等到知远知微的朋友再来时已是手忙脚乱,以至于听到宁知远轮椅的声音时,二人回头望他的眼神让宁知远吓了一跳。
“绥远之战时冯恩鹤被卫军包围了,我带着三万铁骑去救他们的时候,乱军之中他就是这么看我的,”宁知远悄悄跟坐在那儿的苏锦书咬耳朵,“欲语泪先流。”
长夫人在一旁抬臂给了他一肘子。
苏锦书皱了皱眉,看着男眷的单子,问道,“冯恩鹤来了没?”
当初去塞北的三个一品大将军,宁知远,吴越珩,还有一个便是冯恩鹤。
“没,留在塞北了。”宁知远捂着被肘的地方,叹了口气,“班师回朝的时候我们先走,他殿后,等他出发的时候已经收到我被贬黜的消息了,一纸叩阍疏飞鸽传书送过去,惹怒圣上,朝廷当即断了供给,留塞北了。”
塞北地形辽阔而人烟稀少,刚打完仗满目疮痍,又跟卫国在边境线上剑拔弩张。一个主管粮草和军需调度的大将没了供给,情况应该跟在京城装残还天天被骂的宁知远差不多,甚至更惨。
“冯恩鹤把他那些鸟养得成精了,那鸽子飞得是真快,我和吴越珩路上遇见,快马追了十里地,射了五筒箭没射中。情况太突然,根本没机会拦他,”宁知远两道剑眉拧在一起,“他还觉得是他的问题,给朝廷汇报的时候有了什么误会。”
“冯恩鹤家眷来了吗?”苏锦书去找女眷的单子。
“来了,荀夫人在这儿。”宁知远点着单子,上面荀卓卿三个字已经划上,“母亲下的请帖。”
“有时间去拜会拜会。”长夫人思量着,“就算没帮到你忙,起码两家也是同病相怜了。”
宁知远摇了摇头,“母亲去过三次,都被回避了。那时候你俩一个临盆,一个还是我小姨子,所以不知道。这次他们愿意接帖子也在意料之外,一会儿见了千万注意。”
二人默然点头。待到苏锦书核对男眷女眷两份单子,发现人已来齐,便和长夫人推着宁知远一起去了正堂。
正堂堂内是男眷,里屋是女眷,还有些人觉得屋子太闷,在正房院外树荫下赏花闲聊。
等三人刚进院内,便有一个穿着蓝绿色杭绸月华裙的妇人迎上来对长夫人笑,“你穿这苏缎可真好看!你果然是个闲不住的,自己孩子的满月宴还要忙上忙下,不如赶快歇着去吧。”
长夫人笑道,“亏您也知道我是闲不住的,也得忙些才好。我来京没几年,得多认认人才是好的,不然见了面都叫不上来。”
苏锦书心里叹道,嫂子可真是个直肠子,一点不藏着掖着。待要看这妇人,好似已经见惯了,扭头对她点头微笑,说道,“这便是远哥儿的媳妇吧?长得可真美啊,眼瞅着小夫妻两个一步也挪不开,真是新婚燕尔啊。”
宁知远笑着说,“正是。锦书,这是你嫂子的姨妈,快叫韩姨妈。”
苏锦书含笑拜了万福,互相厮认过,含蓄一番便分道而行。宁知远去招呼男眷,苏锦书和长夫人招呼女眷。
苏锦书回忆着刚刚在三间厅时,宁知远跟她介绍此人时说道,这韩姨妈虽是剑南人士,却并不在剑南。早年嫁到京城,如今是陇右一郡的刺史赵捷之妻,不喜陇右贫寒,依然长居京城。
苏锦书对陇右这个地方的印象不多,只记得宁知微当年也去过陇右,只不过没有久留便去了剑南。
“她算我和你哥哥的媒人。”长夫人对锦书解释道,又认过几个人,便看到公主穿着玉兰垂绦宫裙,坐在拐角朝她俩招手,裙边上坠的流苏一晃一晃的。
确认身边没有吴越珩以后,两人方才过去。
“正要找你算账,有了男人忘了朋友。”长夫人佯做嗔怒,“丢下我就跑了!”
公主羞涩一笑,也没有反驳,转移话题说道,“锦书,你见过承泽了吗?他早就说想见你了,大婚之夜一直跟在出轿小娘后面。”
苏锦书甚是纳罕,“跟在出轿小娘后面当然见不着我,我有盖头啊,新婚夜他得在洞房才能见着我,”言罢苏锦书心里暗叫不好,这说话风格直奔长夫人而去,“应该是见过了,我确认过男眷的单子,他已经划上了。”
“什么印象?”公主非常期待地看着她,浓密的睫毛像黑色的蚌壳似的扇着,掩着眼睛里珍珠样的光泽。
真不怪吴越珩,她看了都心动。
“他们几个进来的时候,跟片树林子似的!”长夫人在旁边比划着,玉镯子在苏锦书眼前晃,“几个人又高又壮,我跟锦书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苏锦书思量了一会儿,应该是吴越珩之后进来的那堵墙。
“笑声很好听,笑起来很好看。”苏锦书淡然回答,“虽然没看太清楚。既然也是皇家中人,想来也不难看。”
公主抿着唇笑吟吟的,不好意思地说,“他长得和我很像。”
苏锦书点头,捏了一个碟子里的花生糖,“那是他的福气。”
长夫人给她抓了一把,拉着公主笑,“你不就想人夸你好看嘛,拐这么大个弯。你长成这样,瞎了眼才说你不好看。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见你这么好看的,锦书都得排第二。”
苏锦书点头称是。
公主略显羞涩,捻起一块状元糕打量着,说道,“哎哪里哪里,都好看,锦书不爱打扮所以素净些,你又是当代的梁红玉,所以就显得我招摇一些了。”
说罢,便见奶娘抱着孩子朝她三人走来。苏锦书正欲逗一逗这小孩,公主拉着她的袖子,悄悄说道,“快走吧,孩子一来大家就都围上来了,这个大爷那个奶奶,我头都绕晕了,咱们去外面。”
这正合苏锦书的意思,两人溜出来,留下长夫人抱着孩子,当代梁红玉变成当代赵子龙,一个人大战长坂坡。
来至庭院外,二人正欲找一石凳,又听到那个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姑姑,你们坐这里吧。这便是苏家的那位锦书嫂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