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上下皆被朱红之色所覆,与温府无异。
冉峤心地一沉,由此可知,自诏旨下之时,抑或更早,圣人无意纳其为妃。但以辱羞辱父亲之故,决意使得她嫁于魏太子。
秦氏也欺她远在淮安,遂早通赵宝柱,得此消息。
冉峤暗怒,眸光流转。
今者,前之妃嫔装扮已不可用,冉峤等人正于偏殿易妆。
为其易妆者乃一老媪,宫中皆呼之为“冯嬷嬷”,冯嬷嬷貌若中年。非独发髻严整,面容亦沉静如水,一举一动皆循礼法。
其梳妆手法娴熟,且寡言。
冉峤一时不语,唯举目顾视此宏伟之宫殿。
宫殿金碧辉煌,装饰之华丽,竟逾寻常宫殿。
幼时,她曾得先皇妃嫔召见,当时应呼其为姑母,姑母曾召见。魏王好色,而姑母却已不再年少。
是时,主母突召她归自淮安。
彼等之意,皆心知肚明。
然,是夜云竹园忽起兵变,昭和殿外兵围,姑母之计遂败。
且不论此,即魏王在世之时,以忌父亲手中权势,对姑母亦是万般宠爱。
今而观之,长乐宫与姑母昔日之宫殿,竟不相上下。
然,圣人与魏太子素有深仇,即便欲得贤君之名,何故如此宽容?
冉峤惑之。
便如昔日,乍闻天子屠尽魏氏男子,唯留魏太子一命之时一般,甚惑。
岂料天子真不惧魏太子如他昨日一般蛰伏,来日便生了谋反之心?
翊清哥哥闻她之言,即笑曰:“阿峤糊涂。”
她懵懂问道:“何故?”
翊清哥哥乃缓缓放下手中书简,他出身名门望族苏氏,其父乃是内阁次辅苏,族中也多出人物。至他这一代,苏氏唯得他一独子,家族寄望甚深,自幼书简不离手,人也早慧。
“且不论魏太子残暴不仁,好色好酒。当今圣人乃北疆王之子,已得天下大半人心,其如何能反?”
她灵机一动,笑道:“翊清哥哥,也倒未必。权柄在手,届时天子真成魏太子这般品性之人,再下结论不迟。”
当日,翊清闻她之言,摇头,连道两声:“不会,不会。”
笃定至极。
或因她年幼,便不复与她争论。
瞬息,二年已过。
而今竟一语成谶。
此二年,北朝……竟不及当日之魏朝。
外有突厥时时侵扰,内有司礼监等昏庸谄媚之臣……最甚者,为君者昏聩无能。
犹记当日,天子登基,万民欢呼,雍城十三街举灯庆贺。
却也不过瞬息之事。
长乐宫烟气缭绕。
冯嬷嬷一时失手,梳篦误触贵人头,冉峤吃痛,发出倒气之声。
嬷嬷忙置梳篦于妆台,跪而谢罪道:“是奴婢手拙,误伤王妃,请王妃责罚。”
冉峤以葱指摩挲乌发,须臾,静曰:“无妨。”
嬷嬷起身,复为冉峤梳妆。
冉峤举眸,命沉壁使殿中静立两宫女出去寻茶水。
两个宫女去后,沉壁于殿外守候。
唯余冯嬷嬷一人。
冉峤于铜镜中笑曰:“观冯嬷嬷手法娴熟,想必已在宫中服侍多年。”
冯嬷嬷宠辱不惊,垂眸答曰:“回王妃,奴婢是魏炀帝十年入宫,细细算来,已侍奉十一年有余。”
魏王龙驭宾天,谥号为“炀”,称作魏炀帝。
“难怪嬷嬷手法如此,原是久侍宫中,想必是素得主子青眼的。”
冯嬷嬷梳妆之手微顿,方举首,望向铜镜之中。
见镜中女子坐姿端正,容颜秀丽,唇角含笑,眉眼更是煦如春风,然不知为何,却隐隐透出几分迫感来。
冯嬷嬷这才垂首道:“谢王妃夸奖,奴婢手脚粗暴,原是承蒙宫中主子不弃。奴婢总共服侍过两位主子。魏炀帝十二年,奴婢自司饰司调至赵嫔宫中,即今之赵太嫔。魏炀帝十八年,太嫔患病,喜清静。恰逢长乐宫大喜,奴婢遂被拨至长乐宫,侍奉先太子妃。”
先太子妃!
冉峤顿时面色苍白,紧握手中绢帕,似喘不过气。
良久才缓。
若非其死,今日岂得她嫁入。
然这周王妃家世显赫,其兄周禀出自雍城四大家的周家。
锦衣卫任指挥使一职,专供皇上差遣。
其妹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贤妃。
这王妃,何故……,死得如此轻易。
冉峤思及个中关窍,心中顿时一凛。
“姑,……王妃。”
原是沉壁携两小宫女捧着茶水归来。
冯嬷嬷复动手上动作,两人皆不复言语。
沉壁近之,见冉峤面色苍白,警觉地瞟了冯嬷嬷一眼,至她身旁。
“小姐,天冷,可饮些茶水,暖暖身子?”
冉峤冲她安抚一笑。
“不必,不好叫赵内侍久等。”
方才赵宝柱传旨既毕,由侧妃于偏殿接见。
沉壁点头,取梳妆台上之红喜盖。
“王妃,奴婢斗胆向您讨个喜气,求您应允奴婢,将此盖头为您盖上。”
冉峤举眸,望向铜镜之中装扮喜气的女子。是,今日原是她大喜,闺中日子虽难,却非全然无所期待。
今日既嫁,便无回头之路,当欢喜些。
冉峤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轻轻地对沉壁点了点头。
冯嬷嬷梳妆已毕,躬身退后,为沉壁让出位来。
她静观主仆二人动作,眸里微光闪烁,后又黯淡。有成算如何,心无城府又如何,但入这长乐宫,皆难洁身而出。
冉峤紧握沉壁之手,似欲借其力以赴豺狼,主仆二人遂步向殿外。
冯嬷嬷未随之而行,孤身独立于殿中,眸色深沉。
良久,侧首顾视,目光所及之处,乃雕花木床,床上遍撒桂圆、花生,寓多子多福之意。
她再抬首,见冉峤正回首望她。
触及她的目光,冯嬷嬷心中不知为何,心中一凛。
*
现下宫中昭雪已停,进宫之时明明那般大,铺天盖地。
冉峤由圣人身旁的赵宝柱赵内侍在前引路,将偕魏太子赴昭和殿朝拜圣人。然眼下,只她一人行至此,闻魏太子昨夜因醉宿于昭和偏殿,此讯得自长乐宫侧妃楚氏。
冉峤心绪难宁,不动声色唤了沉壁,把侧妃楚氏递来的纸条掩于她手。
*
昭和殿内,群臣毕至,然无喜庆之音,亦无欢颜。群臣来或为揣摩上意,非尽为贺。
冉峤为魏太子正妃,出身却只是个卑微庶女。观礼间,人言啧啧,更兼当日旨意本是纳温府女子入宫为妃,今却……
冉峤虽红盖蒙头,外音难辨,然对此境况,冉峤却是心知肚明。
忽闻内侍总管赵保柱尖声传令:“拜。”
冉峤遂跪。
三拜毕,上座未及平身免礼之音。须臾,上座似适才想起,传来起一道清冷男音:“魏太子今日大喜,不必多礼。”
冉峤遂跪。
三拜既毕,上座未及发平身之令。俄顷,上座若方忆及,传出一声冷沉男音:“魏太子今逢大喜,无需繁礼。”
魏太子似未醒酒,或不满圣言,亦或轻视冉峤庶女之身,未谢恩即起。冉峤依礼伏地扣首,两下不一,两人手中的红绸“刺啦”一声,竟断裂,生生成了两段。
群臣愕然,继而窃笑,皆视温忠林。温忠林看向大殿中央的情形,面色铁青。
非但如此,实在是因此情此景前所未闻,不提昔日魏朝,便是北朝开国二年来,也未曾听闻婚典之上,谁家有红绸断裂之事。
冉峤心中一寒,恐大事不妙。那魏太子一向是个………
四周笑声低回,她尚未及反应,一脚猛踹至她心口,她踉跄几步,被那股子巨大的冲力踹倒在地。
头上的盖头也跟着几番颠簸落下。
冉峤额上直冒冷汗,便是红妆也遮不住脸上的苍白,她瘦弱的身躯蜷缩成了一团。
群臣,内侍,婢女皆惊呼,未料至此景。
魏太子见殿中众人窃窃私语,皆对其指指点点。
俯视跪于地上的冉峤,觉其惺惺作态。
遂怒斥道:“贱人,可知礼数?果真是庶出之女,家中竟无人教吗?”
一时之间,昭和殿内尽是骂声回荡。
冉峤额上汗珠涔涔,心痛如绞,似有巨石压胸,喘息维艰。
她只得咬紧牙关,强忍痛楚,微抬首以窥殿中情状。
魏太子立她前,容颜端方,然面色微白,眼眶稍陷,眼底黑晕隐现,非未寝足之态,乃纵欲过度之相。
此刻,他怒目横眉,顾盼殿中。
且要者,他未袭婚服,唯着一身金绣玄衣。
冉峤掩住心口,终悟圣意。
然她默然不语,深知此刻无论争辩与否,皆非上策。
若辩,恐使已怒不可遏的魏太子更添盛怒。若不辩,人皆将视温家之女为懦弱可欺之辈。
思及某事,缓缓抬头。
殿中烛光摇曳,遥见大殿上首一抹赤色。她蹙眉,疑为胸痛所致,目眩神迷。
不及她再看。
魏太子怒气未消,见她不言,愈发恼羞成怒,复抬脚欲踹。
冉峤力已竭尽,瑟缩挣扎而后退,喜冠亦随之落地。见无法躲避,急抬头呼大殿两侧锦衣卫:“魏太子醉酒,何不速扶其下!”
众人初未闻人声,亦未见发声之人。以为幻听。直至魏太子辱骂声中又杂入一道柔和而急切之音,方瞩目于地上那着红妆之人。
其着赤色喜服,青丝散乱,面容清丽,然此刻唇畔却是苍白无色。
萧凌难得抬眼,斜睨殿中。青年姿容出众,因其母乃异域之人,故生得唇红齿白,眸光潋滟。此刻,殿中烛火摇曳,光影忽明忽暗,更衬其容颜如玉,似冬日白雪、夜月寒光,令人难以移目。
他坐姿散漫于龙椅之上,细磨手中骨扳指,冷眸落于呼救女子身上,略起微澜。
阿五窥其神色,见无愠色,方敢开口:“圣人。”
萧凌眼梢轻扬,俨然一副旁观之态。阿五见其面色无异,遂示意一旁待命的锦衣卫指挥使周禀。
周禀得令,疾步向前,然已不及,魏太子脚将及奄奄一息的冉峤。周禀情急,一脚踢翻魏太子之足,魏太子狼狈仆地,冉峤方得幸免。
魏太子倒地半晌,方如梦初醒:“大胆周禀,汝竟敢当庭殴打亲贵。”
周禀面无表情,躬身道:“魏太子,属下得罪了。”
挥手间,殿中锦衣卫蜂拥而上,将其团团围住。
周禀正欲发令,忽垂眸,无意间瞥见惊魂甫定的冉峤。
冉峤恰抬眸看来,四目相对,他微愣,遂向冉峤轻点其首,转而望向一旁急候的沉壁,方起身。
大臣们对此议论纷纷,皆言魏太子此行径似服药所致。众人笑谑之余,皆叹荒唐。
原来,今早宫中已传遍,昨夜魏太子召春花楼十二妓入宫。天家别院,歌舞升平,偏殿之内,淫声秽语不绝于耳,否则魏王何以醉至如此?
群臣昂首,视殿上安坐之人,皆摇头叹息。
当今圣上昏庸,较之魏太子,犹有过之。顾望今朝北朝,竟无贤才可立,岂不令人痛心疾首。
沉壁在一旁早已焦急等待,得周禀示意,便咬牙随钳制魏太子的锦衣卫冲上前去。
此刻,魏太子已被周禀所制,动弹不得。阿五示意,周禀不动声色地点其穴道,魏太子即刻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