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处传来整时钟声,悠扬的余音彻底将她叫醒了。
舒国公对姜娘子的珍视,舒国公为姜娘子能做到的事,从前萧际却做不到也没想做到。
从前的她只被他当做个雀鸟。她悟到作为雪云秾时,怀抱的情一直是纠缠难解的,那种情过于伤人。
萧际抓着她的心脏,操控她情绪起起伏伏,安国公府上上下下从来不说却始终在暗示着她——她雪云秾是商贾之女,理应自惭于自己的出身。他们暗示并推着她,让她不断退让示好来弥补所谓不足。
这也是那时她居于珠宝楼阁中却总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不配”的缘由。
如今她醒悟过来,“不配”本不应该出现在夫妻之间,更不应该出现在相爱的两个人之间。
这顿悟使得因萧际的薄凉而伤心都变得毫无必要甚至滑稽,再看碧落、白云、苍翠林木,哪一个不比那半大的安国公府一方小院的天地要好?
手上摸出刚才沈序送给她的云锦手帕,想到沈序没有打伞从雨中而来的样子,想起他站在梧桐树下等待的模样。还有他翻身下马,只因为看见了这方好看的手帕想要送给她。
这世上男子,哪一个不比萧际要好?
从前的自己,真是大大的傻瓜!
正想着,忽然木格门被谁推了一下,将清殊恰好挡在了檐柱后面,一个穿鹅黄襦裙的少女带着一个婢仆一脸忧虑地从木格门外快步走到观景游廊这来。
婢子道:“姑娘,张公子就在那边等你,你怎么不去呢?”
少女生得浓淡相和,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她声音温和又清透:“红娘,我与他私下见面本就不妥,再说万一让哥哥看见,那就糟了。”
叫怜红的婢子道:“可这是姑娘你的终身大事,公子是男人,他这个做兄长的也不能代替你去谈婚论嫁吧。”
怜红又说了一些好听的话,称赞“张公子仪表堂堂,才华横溢”之类,换来了少女的频频苦笑。
少女往里边儿走了几步,素净的眉眼里都是犹豫:“我自然知道他的好处,可他与我沈家门第相差甚远,我们家才遭逢大难,哥哥好不容易从牢中出来,又坐上现在的官职,实属不易,我虽失了父亲却还知道家族荣耀是什么,怎能嫁给一个白丁让长安城上下耻笑……”
怜红追上去:“那张公子的心就不重要了吗?”
清殊是过来人,一听这话就知道这是件隐秘事,登时头有点大,别人的秘密她属实不想知道,谁知被堵在这门后一不小心成了偷听的人,心里惭愧得很。
少女双手捂住脸,说自己不能这么任性,“我与他相识一场,相处也很欢快,可人总得实际一些,就算是放不下又能怎么样……”
没想到婢子怜红先一步恼了:“张公子对你一往情深,姑娘你怎么能退缩?”
在木格门后面的清殊眉头一皱。
听起来这少女竟是沈序的妹妹么?这婢子是她的贴身侍婢?怎么如此越界?
一只白色的大水鸟自半空向水面俯冲,沈润心事重重,无心观望河景,忍不住向身后远处正在吟诗写字的人堆里看去,一个提着笔的青年男人也正在看她。
沈润急急地转开眼,日头照得眼睛有些发酸,眸子里都是泪水,透着泪水向一边立笼里的金雀鸟看去,金雀鸟脚上扣着白银链子,扑闪着翅膀飞不高,叽叽喳喳地鸣叫着。
这不看还好,一看顿时有了些自己也是只金雀鸟的感悟,只觉得自己是被这世家小姐是身份,这幢幢亭台楼阁禁锢了自由。
抹了把眼睛:“我不是退缩,只是马上新嫂嫂就要进门,家里事情实在是多,我不想闹着去烦扰母亲和哥哥,我……我也说不清,我是心悦于他,可是……”
怜红从怀里摸出个手绢,没有递给沈润反而自己擦起了汗,继续劝道:“姑娘!”
怜红话还没说完,只听着身后“碰!”一声,竟然从门后的夹缝处蹦出来了一个姑娘!
这姑娘与她四目相对,满脸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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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润吓了一跳,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看不到蹦出来的人长什么样,这姑娘几秒内甩出个帕子遮住脸,似乎是特意表示自己遮住了眼睛,看不见沈润的模样,接着尴尬无比的从两个人之间的空隙挤了出去。
怜红瞠目:“这,这后面什么时候躲了个人?刚才的话她都听见了?”
沈润摇了摇头,从袖口抽出帕子快速地抹下眼角:“那姑娘看上去是特意遮住眼睛,表示没有认出我,应该也是个知礼人家的女子。”
怜红道:“我匆匆看到一眼,是个生面孔,不知道她会是谁……”
清殊从那尴尬局促的方寸之间逃出来后,拿帕子擦了擦额头。
非礼勿听一点没错,听别人的秘密实在太有负罪感,还好下定决心及时闯了出来,否则再听到什么隐秘事,就有些故意的嫌疑了。
不过回想起来,那少女提到的兄长很像沈序。又疑惑,沈序的妹妹这是喜欢上了哪家公子,为什么这么害怕让她哥哥知道?不过这事到底是人家女孩子的私事。
这样一边想着一边往楼上走去。
这边沈润擦掉泪痕道:“说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红娘咱们还是快点走吧!”
怜红却几步抢上前,两手一伸开挡住去路:“姑娘,张公子一表人才是个读书种子,一定是能榜上有名来日登科发迹的,这样的好男人若不抓住,到时候就被别人家抢了。今日是难得的机会,怎么都该见一见。”
沈润急道:“与他在这里相见实在不合规矩,再说今日哥哥也要来,刚才若换成是哥哥恰巧在门后,我……”
怜红道:“如今公子忙得头脚倒悬,前日去陈大人府上赴烧尾宴到半夜才回来,今日又一大早就出去了。公子自己的婚事都顾不上很多,哪里还能顾到你?到时候新夫人进门,姑娘你的婚事难免要受这嫂嫂的指挥干预。我看大娘子因为府上事情的打击脑子有些不好了,若是给你说一门不好的婚事,你该怎么办呢?”
沈润的并没有受过世间情事的雕琢,听到这话她直率地摇起头来:“我相信哥哥的眼光,新嫂嫂不会苛待我的,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沈家千金,就算曾受到牵连,如今哥哥也将我接了回来,我回到自己的位置了。”
说到这那婢子脸上鄙薄的神情一闪而过:“可姑娘曾经到底是山寺里做过姑子的人,贵门男子个顶个的眼高于顶,若是抓住这点不放岂不是折磨?说起来还是张公子好,不会因为姑娘从前的遭遇欺辱姑娘。有些女子将小姑子当成眼中钉,若进门的新妇容不下你,姑娘在娘家岂不受委屈?姑娘伤了张公子的心,到时连个接着你的人都没有了。”
这话说的沈润神情有些松动,她将手中的手帕一攥:“我哥哥那样好的人,看中的妻子不可能不好。”
烟水照着晴岚,燕子在斗拱檐口处进进出出。
余光中身后的注视似乎消失了,沈润向人堆中望去,望着那人稍显落寞的背影,心里面发慌难过,本就放不下的情又多了一层割舍不掉的感觉。
然后她往下一看,刚好看见沈序与表姨告别,哥哥那匹高头棕马嘶鸣一声,双腿跃起的时候仰头往上看,估计是看到了她,又欢快地嘶叫一声,引得沈序也望过来。
沈润赶紧将身子往回一闪,几下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痕,侧身从木格门中出去:“哥哥来了,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先躲一躲。”
“那张公子……”
沈润使劲摆了摆手,拨开挡路的婢子,将裙踞一提埋着脑袋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