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宴席都在府邸花园,但也有主家在出名的楼阁中起雅集,有才华的年轻人齐聚一堂,反而不全是权贵子弟。
今日就是舒国公为了他的幼子百天生辰在鹮鹤楼起宴。
谢沈二人刚到鹮鹤楼,还未下马,一位刚从马车上下来的中年妇人便叫住了沈序。
“序郎。”
沈序认出来人,清殊见那妇人似乎有很多话要与沈序说,便自己先进楼去。
沈序的表姨崔氏,出身于世家大族,自幼在礼法森严的家族中长大。不同于那些被精心打扮、期盼着嫁入权贵之家以荣耀家族的闺阁女子,她自小对女红脂粉不屑一顾,反倒喜爱读书习字,尤其钟爱史书与律令,对朝廷典章烂熟于心。
崔家表姨相貌平平,到了中年眉间更多了许多严肃冷峻,她常常在私下里感慨,幸亏自己生得如此,否则若是貌若倾国,反倒不知要招来多少麻烦。她最常举的例子,便是家中某位远房表姐妹——那位女子天生丽质,幼时被家族寄予厚望,成年后更是声名远扬,可最终却因美貌引得争端,被迫嫁给一位老迈侯爷为妾,郁郁一生。
“美貌算不得优点。”每每听到旁人提起年轻姑娘的姿色,崔表姨便冷笑着说,“我那位表姐若是生得庸常些,何至于被外族男子早早盯上,又被自家耆老当作货物一般送去联姻?若是再愚钝些,安分守己,未必会因一时貌美招惹是非。”每到这种时候她总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笃定,好似那位被困于深宅中的女子本就该如此下场,而她自己才是最幸运的人。
她素来崇尚理智,认为女子的归宿不应当凭相貌决定, 也知道这世上的男人大抵都是俗物,自己若嫁了高门少不得要容忍七八个漂亮妾室。因此在她选夫婿的时候尤为谨慎,嫁给了一位虽无高官厚禄、却以清正廉明著称的谏议大夫。婚后,她依旧潜心钻研朝廷律令,做自己的事情。
所以崔表姨算是一个独立有思想的女性,在她的人生观念上自有杰出聪慧的地方,在性格上却也有古怪和顽固的一面,那就是她无法指责男子的无情,而是将矛头对准了女子们——她向来不喜欢长得过于好看的姑娘。
崔表姨在上次春日宴上见到了清殊,对清殊的印象是“容色极艳,自带风华。”这在崔表姨的字典里可不是什么好词,她上下审视了一番,心里便有了成见——认为谢家二女,会给自己的表外甥带来祸患。
“她长得太好看了。”崔表姨开门见山,沈序素知这位表姨的脾性,于是也不与她争论,只是问及表姨表姨夫身体是否康健,表弟学业是否精进。
崔表姨只一味道,希望表外甥娶一个能辅佐他、理解他、与他同心的女子,而不是徒有其表的美人。
沈序说,谢家二姑娘并非徒有其表。
崔表姨不依不饶,认为表外甥是让漂亮的外貌迷了心智,还是应该寻一个样貌庸常些的女子,才能知道婚姻真正的好处。
这边清殊已经上了鹮鹤楼二楼,舒国公夫妇正在宴客。
舒国公二十出头,素来有一股拗脾气,府中长辈盼他成家成得眼都直了,可他偏不愿按世族规矩娶门当户对的贵女,独独钟情于出身不高的姜娘子。
全族人愁得不行,左劝右劝,说什么“男婚女嫁岂能草率?”、“公侯之家怎能儿戏?”老国公夫人一连几年板着脸,哪怕知道姜娘子是儿子的心上人,也迟迟不肯让她进门。
舒国公却是不管,扬言道:“儿子保证让爹娘看到儿孙满堂,至于媳妇是谁,就不劳爹娘费心了。”
全族的反对非同小可,舒国公却也坚持不爱前程爱美人,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了好几年,姜娘子生下了孩子,舒国公喜不自胜,老国公夫人也只好松了口,让姜娘子以妾室身份抬进了门。
舒国公府为姜娘子落下了门槛,世家宴席却不能容忍一个妾室登堂,为了让自己的爱人能名正言顺的坐在主人席上,舒国公便办了这个雅集,让她堂堂正正的有了作为主家的颜面。
此刻,舒国公抱着个沉甸甸的金桃子,兴冲冲地从回廊走来,甫一踏进内室,便笑嘻嘻地凑近:“我特意给你要的酥奈花,你吃了吗?”
姜娘子正端坐着翻看绣谱,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太甜了,我不要吃。”
舒国公不以为意,索性将金桃往她面前一放:“那便不吃吧,你喜欢的花折鹅膏做了两份,一会儿起了宴你多吃些。还有这个金桃我给你收着,回去放在枕头边上。”
姜娘子忍俊不禁,拿起那颗沉甸甸的金桃掂了掂,嗔道:“金桃这么硬放枕头边上做什么,晚上再撞了脑袋。还不如多来几个真桃子呢。”
舒国公看着她的脸:“现在桃子还没下来,等再过两月,让人骑马去青州买第一批下来的桃子给你可好?”
姜娘子雪白的腕子伸出来,用手指理了一下舒国公的碎发,歪头看着他笑。
舒国公看着她这样子,温柔道:“今日别太累,孩子给乳娘带着,你胳膊疼别去逞强抱,再抱得疼厉害了。”
姜娘子纤细的手指拨了拨他额前散落的碎发,然后作势将舒国公轻轻一推:“我的孩子我不抱,哪有这个道理。”
舒国公将她双臂一捉拉到怀里:“你要实在不放心,我抱着,你就坐着享享清福。”
他言罢,放开姜娘子,回身从乳娘怀里接过孩子,自己抱着,笑得一脸春风得意。这一幕,恰被清殊看见。
清殊站在檐下怔了一瞬,才缓步上前,与姜娘子见面,送上平安金锁。
姜娘子生得一副温柔面孔,她额头丰盈,气质中虽然透着些怯,不过逢着大喜又有郎君爱重,整个人容光焕发。
姜娘子也打量清殊,听人说这位便是小沈大人以后的妻子了,心中多了些好奇。今日见到真人,倒没有其他人嘴里说的那种浮夸,反而一双眼睛真挚得很。姜娘子对清殊的印象不坏。
清殊送了礼说了些真诚的祝福话,离开席还有段时间,就与其他人一样在这楼中闲逛一阵。
既是雅集就没那么正规,由着少男少女们写春帖,作诗赋,闲聊解闷儿,清殊靠在风槛上望着水景出神。
这时一位少女的声音传过来:“我的姑奶奶,让你来这里是相看郎君的,你却盯着那些贵女们身上穿的不放,难道以后你要跟个裁缝过一辈子不成?而且你每次都冒冒失失上去询问是哪家的布料,哪里的针凿,知不知道这样显得咱们府的教养很差?”
另一个女孩子不以为意地嘟了嘟嘴,很漫不经心:“郎君有什么意思,哪有漂亮衣裳重要!郎君没有漂亮衣服重要,甚至比不上个肉包子!”
清殊差点笑出声——这性子,倒像极了相宜。
那另一位少女登时就道:“我的老天奶,你这说的什么话,也不知是不是以前亏欠得厉害了,可是现在咱们好歹也是官眷,怎么能没一点体统。”
当妹妹的嘴里继续嘟囔:“就是姑母见了我也不会说我,说了也无妨,反正我才不管!”
话音未落,她已轻快地跑远了。那少女满脸无奈地朝清殊歉意一笑,赶紧追了上去。
清殊觉得这两个少女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想起她们说的话,平常又温馨,不自觉地随着弯了弯嘴角。
潏河与沣河交汇,壮阔河面卷起波涛,也卷走了心里刚起的阴霾。
雨停云散,阳光巨大的笔触挥洒天地,翠绿琉璃,水鸟与鱼在河面跃腾,远处山岚氤氲,借着树叶抖动,近处的风忽然也有了形状。
站在广袤的大自然面前,叫人有种“拥有”天地的畅快。
从前做雪云秾的时候虽然输了,可是在姜娘子身上看到了“赢”。
错的原本就不是付出真心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