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早,春雨浸透灼灼桃华,青绿粉赤在细雨里显得一片雾蒙蒙的。淋湿的桃树花朵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扬着脑袋,粉白与青绿交织起来好像是幅水彩画。
水珠从屋瓦上落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清新气息。
雁归堂中,裴大娘子正在看帖。
沈家的媒人和聘雁上门以后,这几天来自各个府邸贵宅的请帖、拜帖雪花一样一张接着一张到了面前,今日又收到好几封,其中时间最近的宴飨竟然就在晌午之后。可见对方想要结交的心有多么迫不及待。
定平侯府很多年都没有这么炙手可热过了。
裴大娘子将那些帖子先筛选了一遍,剩下的让方嬷嬷一会儿拿着送去屏山小筑。
谢相宜前两天在太夫人那儿吃了含有栗子粉的食物,浑身痒又发热气喘,灌了许多汤药下去才稍见好转。裴大娘子自是心疼,要去碧波堂与太夫人当面说,谁知还没去太夫人就称身体不适,先一步拒绝了裴大娘子登门。
这两天谢相宜刚好些,也不便出门,水一样的请帖发来,她也只好拿起来看一看,又遗憾地放回匣子里。
吴嬷嬷捧着匣子奇道:“大娘子,从前这些人家未曾见过这般热络,今日是怎么了,长安城的贵胄们好像是忽然间发现还有一个定平侯府一样。”
裴大娘子平淡一笑:“这世上的人多是拜高踩低,趋炎附势。稍得意时那趋炎的人压脊挨肩,恨不得跪倒叩拜,等失了势同样还是那些人,不仅掉臂而去甚至还有的回头辱骂,落井下石。世态炎凉就是如此。”
抬着食盒的婢子站在门外,吴嬷嬷见大娘子点了点头,扬开声让婢子们进来。
长案收拾利落,几个婢仆走上去有条不紊地将食盒接过来一层层打开,取出其中的盘子碗开始布菜。
热气氤氲中弥漫着蒸制蜜汁藕粉糕的香气,谢相宜捧起粥碗:“二姐姐去赴宴,可是哥哥呢?怎么也不见人?”
吴嬷嬷道:“世子今日还是没早起,报信儿的说昨日又到三更后才回。”
那日春日宴后,谢骋去了别处玩耍,与一众纨绔喝得烂醉直到门落锁了才回来。承安王妃来的时候按规矩谢骋作为晚辈是要拜见的,裴大娘子差人去唤,谢骋却浑身酒气睡在床上醒不来,裴大娘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命人拖人到地上,满桶井水倒下去直直将谢骋一个激灵浇透,满身肌肉的高大府丁们将昏头昏脑的公子投到热水里几下子刷洗了一遍,谢骋清醒过来,急急换了干净衣裳匆匆赶来,才不至于失礼于人前。
本以为有了这个教训携骋该收敛了,可是他这几日还是日日混在别处喝得醉醺醺,实在是不像话。
裴大娘子懒得提谢骋,儿子随父,风流浪荡,除了会哄人开心看不出还有什么更出色的地方。如今清殊的婚事是一等重要事,裴大娘子也无心去料理自己生的这颗顽石。
雁归堂的婢子们做事麻利安静,很快长案上就摆好了朝食,鹩子叽叽喳喳,门口的水缸里鲤鱼翻了个身,“啪”地一声拍出水花。
与此同时清殊刚出府门,一抬眼,看见了沈序。
沈序站在门前梧桐树前,身姿颀长,一袭青色锦袍衬得他愈发美俊、硬骨而隽。
沈序目光温和地投向她。
梧桐树展开大片的绿,大自然率性落笔,阳光遍撒下来,远处云雾显晦而峰峦出没,大地上的水汽蒸腾而起,清殊的睫毛上也带了些许湿气。
树丛中的雀儿雌雄相随,抖着羽毛,众雏散漫自在地飞起来,然后又落下地上,随意地扑腾了两下,干脆纷纷啄食地上的浅红花瓣。
一片苍翠绿影,清殊怔了一下,月饮转头对门前的小厮道:“这位是小沈大人,怎不通传?”
门前的小厮一惊,忙不迭地跑上前几步,匆忙道:“小沈大人,奴才立刻通报。”
沈序微微摇头,摆手示意不必,只望着清殊。清殊问他:“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进府来坐?”
沈序温和的笑了,他应该如何回答呢,回答他有些想她?回答他想要见到她?还是回答他今日特意绕了远路,只为与她同行?这些话在心头转了几转,终究觉得太过直白,或不免油滑。于是沈序只是道:“得知舒国公也邀请了谢二姑娘,便想着一同前往。”
清殊点点头,并没有上马车,反而从小厮手边牵过马,这匹黑色高马与沈序的棕马并肩而立。
黑马轻轻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地上踏了几下,显得怪精神抖擞的。
清殊轻松一跃坐上马鞍,回过头让月饮回去,只留绘树跟着,又让绘树坐到马车里去。绘树拧着手帕不知如何是好,见姑娘不像开玩笑,又看沈序。
谢二姑娘不能不说是很有趣了,沈序对跟着他的小厮石头说,不需要跟着他们二人,只跟在马车旁边就好。石头也是愣愣的,与绘树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绘树上了马车。
沈序一笑,转身跨上了马背。
二人骑马往前走去。
高马的鬃毛在晨风中微微摆动,沈序背脊很直很直,有一种自然的气度,配合他英挺的身姿,显得愈发出众。
清殊与沈序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怯懦或羞涩扭捏,她是有感情经历的人,在最热切时候的失去和背叛并没有将她打倒,她依旧怀抱热情,同时脱离了幼稚。
沈序是她的夫婿人选,她在为自己挑前程,自然是要慎重的。除了人品门第,观念和性情是否相合是她看重的事情。
因为不想再像从前那样低微又战战兢兢的活着,所以她拿出最真实的自己与沈序交谈,大方平稳,没有什么顾忌。
清殊说,你怎么一直等在外面呢,等了很久吗?
沈序说并没有很久。
清殊摇头,说他肩膀微微湿着,那时应该还在下雨。雨是半个时辰前才停的,沈序你应该已经来了有半个时辰了。
“为什么不打伞呢?”清殊问。
沈序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应该怎么告诉他,一早醒来,他很想见到她。虽然他们还不相熟,可是他很想见到她。
大狸子嗷呜一声扑在水里去捉鱼,他望着细细的雨幕,就那样出了门,石头急忙取伞,没有追上他。他就在那样柔和的,不冷的,清新的春日清晨,来到了谢府外面,等着她。
后来雨停了,他终于看见她走了出来,他应该怎么告诉她,当时他生出的那种愉快的心境。
他什么都没有,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翠雀啼鸣,太阳光亮起来。他转头看她,她穿着桃夭并栀子色的高腰襦裙,法翠色裙带随风飞舞,一双眼睛十分明亮,那目光随着飞鸟而走,气韵飘举,颇有风神。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个装在华美外壳之中,几欲冲出的充满生命力的灵魂。
沈序怔怔的那么看了一瞬。
少年时他遇见的贵女们大多是羞涩的,他位极人臣之后见到的贵女们对他又多了些畏惧。
沈序回想起不久前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时候他多么担心,将来与他共行的人选看见他,仅因为他的位高权重而露出馋相。
谢清殊并没有,不仅如此,他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是很久前她就认识他了。
她在他面前不露怯,不因他身居高位特意做出讨好的神情,也不急于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这女子天生就与男子平等,即使面前的是她今后的郎君,她也不因对方位高于自己而刻意逢迎谄谀。
石榴花从一处粉墙灰瓦后伸出来,枝头缀满了无数颗火种,点燃了沈序眼中,心中的绿,清殊的面容在石榴花的背景下越发清晰,那层层叠叠的火色,轰轰烈烈。
沈序回过目光,心里一处清潭,被扔进了颗玉石,砸出一片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