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主子的人里边儿,唯一心里又开心又不开心的可能就是谢骋了,他独自站在正门前看着沈家马车消失的方向出神,有些怔怔的。他对沈家的事有些了解,也信任沈序的人品,不过从来没想到自家能与沈家有所关联,更别说很快原先与自己日日玩闹在要一起的人要嫁去沈家。
妹妹要嫁人,做哥哥的总有些不舍。
这个妹妹是清殊,谢骋的不舍里就又夹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谢骋正在出神,他思绪被一声“表哥!”给打断了。
三驾马车上下来了苏家六个主子,连带着后面跟随的十几二十个仆从,乌泱泱一群人进了侯府大门。
侯府一下子热闹起来,太夫人身边的陆嬷嬷站在廊庑底下听信,见人下来马车,满脸堆笑地上前:“老太太在屋内盼了好一阵,自清早起来就催咱们去门上瞧着,这夫人姑娘们终于是来了。”
说着颇有眼色地上去搀扶,几个婆子搀着众人,众星捧月般将黄、张两位引进了大门。
裴大娘子正要出门,与黄张二位见了一面,她与苏家的人向来说不到一起,黄、张二人也不喜欢她。
张:“刚才进门见廊外正在拖石灰,侯府是又要翻新了?”
裴大娘子:“是一处宅子需要翻新。”
黄氏进门的时候也观察到了,那是用蛤壳烧制而成“蜃灰”,还有料姜石,一起用可以凝砖固瓦,黄氏打听道:“看来表嫂又给侯府置办产业了。”
黄氏心里发酸,这裴大娘子实在是个能干人,都是从闺阁中出来的,裴大娘子进了谢府这大窟窿里面,竟硬生生搏出了一条出路。
从十几年前裴大娘子以修缮府邸的名义命人沿着渭河四处收购木料,又在连续两个寒冬将府上的薪柴高价出卖开始,黄氏就觉得这不是个一般人。
谢府自迎娶了裴大娘子,简直等于抬进来一个金佛,不仅翻了身,近几年日子逐渐也好起来了。
裴大娘子回答:“是给清殊办的嫁妆。”
城墙上传来摇木铎的声音,是布政官在提醒春秋防火,在铜铃声中黄氏瞪了会儿眼睛,张氏也不语。
裴大娘子与她们一向没有什么太多话说,于是借故要去挑选封窗的绮纱和云母,就先行告辞了。
门内的婢子婆子上来引路,大多数仆从们止步于外廊,只留贴身服侍的,跟随太夫人的两个侄媳妇黄、张二人以及苏府四个小辈,一同往太夫人的碧波堂去。
这苏家的媳妇对谢府是很熟悉了,每年都要走动,除了满月门旁的三角梅越发繁盛,她们相互议论,觉得花草树木也没有什么大变化。
苏薇拉着谢骋说个没完,她母亲看了她一眼,苏薇装作没看见,就是不松开谢骋的袖子。
谢骋觉得有些尴尬,第一反应却是问二妹妹在哪里,听到回复说二姑娘三姑娘已经被太夫人叫去了碧波堂,他这才松了口气。
苏薇在昨日春日宴时挑拨的事,谢相宜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谢骋,谢骋还不至于糊涂到不明辨是非,此时就不太想与苏薇讲话。
如今被她拉着袖子,谢骋担心的是别被清殊看见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不过还是甩开了苏薇的手,然后快步往前边去,说是先去禀告祖母。
苏薇后头追他:“表哥,自有婆子们禀告,你干嘛跑!”
苏薇的母亲黄氏感觉实在不成体统,叫住女儿,面上拂过一丝不满:“谢骋已经成婚,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与他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苏薇不乐意,一旁的张氏微微一瞥,嘴角一个看热闹的笑容快速浮起又快速消失。
到了碧波堂内,张氏一脸亲切地往太夫人下手坐了坐,从前那一直是黄氏的位置,如今黄氏也不吭气,只是拿出帕子擦了下鼻尖。
这位张氏的夫君排行苏家老二,不久前升任巡按使,张氏这位新巡按夫人往年时在大嫂黄氏面前不得不低头做人,如今夫婿得道高升,她也一举成为整个苏氏家族里面最有底气的妇人,妯娌见的暗斗摆到了明面上,行事做派也都越到了黄氏前面。
张氏在高椅上坐定,与太夫人说笑着眼睛就往清殊身上仔细打量,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谢骋坐在清殊旁边,婢子端来的茶他先接过,要看看烫不烫。
张氏见状一笑,对太夫人道:“姑母,您这真是找回来个宝贝。”
“谁说不是呢。”太夫人端坐上首,满意地将夸赞照单全收。
谢家外室女从千里迢迢之外被找回来,又与小沈大人定亲的消息惊动了亲眷里的所有人,特别是昨日苏薇声情并茂讲述谢清殊如何莽气,又如何径直将路边随便捡到的狸猫送给沈序的情景,苏家女眷都表示极为诧异,各个等不及今日要来瞧瞧这谢清殊是个什么人物。
张氏如今见了,再加上谢骋那放在心尖上捧着的模样,心里便很快给这少女下了一个判断:是个祸水。
苏家这次来的都是姑娘,黄、张二人各两个女儿。
苏家姐妹几个不像谢相宜对姐妹有天生的好感,因为父母教育的不同,苏家的人从出生起就在争斗,姐妹几个看上去感情生疏,眉间的内敛羞涩也是装出来的,只为了在长辈面前讨乖罢了。
苏薇是苏家姐妹里年纪最大的,接下来就是张氏的女儿苏蓼,苏蓼因为她父亲的缘故,近日说了一门好亲事,所以对清殊的态度上是拉拢大于排挤。
对这些贵门里的姑娘来说,结交未来的高门命妇做手帕交,无疑是扩宽人脉,拉升位阶的好办法。
所以苏蓼一开始就特意表现出对清殊不一般的友好与热情,引得苏薇频频侧目。
清殊对这几位堂表亲则一概恰到好处的亲切,不温不火,时时呈现出一种距离感,使得苏蓼想再接近一步也是不能。
几盏茶的功夫过去,年轻姑娘们笑一阵,说一阵,可苏家姑娘们与谢二姑娘的交情还是没能建立起来。
若说是谢二姑娘拒人千里之外却也是冤枉了她,谢二姑娘温和有礼,说话有度,只是每每到了要称亲密姐妹的时候,她就会往后退一步,使得从开始到现在,这新找回的侯府贵女对苏家来说都只之比陌生人的关系近一点点。
张氏端坐着,慢声慢语说:“沈家这样的人家,长安城里未婚郎君里面想找个差不多的是少有了。话说回来,咱们苏家虽说比不得人家显赫,可祖上再怎么说也是为官的,孩子们婚配也不能丢了这个门楣。总得撑着些苏家的体面。姑母你说是吧?”
老太太笑着点点头,也不说话。
黄氏知道这接下来的话八成是冲着她来的,心里一声冷笑脸上却不露半分,依旧垂着眼帘,安静地听着。
张氏继续道:“近日我家二郎授了官聘,对女儿侄女儿们的婚事也就随口过问了下,知道我蓼儿说的那人家之后,将我这做娘的好一顿数落,意思是为了那许多聘礼,竟忘记了苏家和女儿体面。这不前些日子匆忙退了那家,这她父亲做主又定了个好些的,等这孩子及笄后就过门呢。说起来那女婿实在是好,翰林院的大才。还好听了我家二郎的话,否则随便找个芝麻大的小官,配不起苏家门第,更别提什么商贾之流了,那种人家说起来再富贵,也不过是市井里头钻营的下等人,哪能配得上呢。”
太夫人含笑不语,张氏感叹道:“这些年,我是看得透彻了,爱女儿们就要为她们谋划,终究是要找高门高官的好,这才是正理。那些穷苦之家,哪怕说再多情分,都是没影没形的东西,当不了饭吃。门庭不对,一辈子受苦。”
苏薇如坐针毡,低垂着眼帘指尖拨弄着衣角的绣线,听黄氏又提起沈家的旧事。
“沈家当年可是天大的祸事。家主卷进东宫案,全族死了个干净,独留下沈序兄妹两个,再加个他们母亲,一家只剩三条人命。可谁能想到,五年功夫,沈序竟成了头一号人物,家里面又没有一堆亲戚需要应酬侍奉,做了沈家主母可不就清清爽爽,比做那积年累月大氏族的儿媳可要舒坦多了。”
众人都觉得这话确实说的有理,女子们一婚嫁难免要受公婆磋磨,还有各路亲戚的审视,男家既是权势显赫的贵胄,拿大的亲戚还少,这样的人家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又想到谢清殊一外室女,居然有这样的好姻缘,不知前世是做了多少德行。
坐在张氏下手的黄氏用帕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扬着笑脸:“要不还是说侯爷有本事呢,得了这样出色的女儿,又说成了沈家那样的门第。二姑娘,不如与我们说说小沈大人风姿?”
清殊只是抿嘴含笑看着黄氏,没有说话。
太夫人打圆场笑说:“她小孩儿家害羞,不知怎么说,到大婚当日你们就能见到了。倒是薇姐儿几个的婚事,不知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