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双是见过世面的,自幼学些审美的技能,十几年下来对别人穿戴妆容哪里不妥帖,哪里不协调可以说是一眼辨别。
她很快就等到了沈序,却忽然不敢上前了。
不知怎么就特别担心在他面前失仪,手臂微微颤抖,要说的措词也在喉咙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下,生怕说错了话。
看着沈序的身影,白玉双面庞多了抹明媚,唤出声:“景行哥哥。”
沈序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小字,就已经知道是谁。这些日子一直避着,本想她能知难而退谁知却变本加厉起来,想来是话说的不够明白造成了误会,今日既然避无可避,那一次说清楚倒也好。
沈序转过身,站住脚。
白玉双望着滚着沈序的云纹深红锦袍,有些慌乱地抚了抚云髻边的花簪,向沈序仰脸而笑:“好久不见。”
沈序感到白玉双灼灼的目光满怀憧憬地在他脸上盯着不动,迫切地觅求着某些他给不了的东西。
他与白玉双是旧相识,太明白白家拜高踩低的势利,投隙抵巇的钻营,也早就对这样人家养育出来的小娘子不抱有任何期待。
幼时双方曾说过亲,今日回头想那亲事没成反而大幸,观念不同的男女是万万不能同床共寝,生育儿女的。
“白姑娘。”沈序持重的微微弯了弯身,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让白玉双有些受伤。
不过她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往前走了一步。
沈序轻轻的叹了声。
“我以为已经与姑娘说的明白了。”沈序正色道:“今日话怕是得说重了,损了姑娘颜面。”
白玉双心里咯噔一下,叫了一声不好,急忙先打断了沈序,先一步说出口:“景行哥哥,我要跟你道歉,那时候我是被父母强逼才与别人定亲,后来你在狱中我又被严加看管,辜负了你,伤了你的心。”
沈序觉得有些莫名,不知这话头是从何而起,他回答:“白姑娘,你我并无男女之情也说不上辜负。沈序已经定亲,与姑娘无缘无分,属实不必将心思再放在沈某身上了。”
“怎么就无缘无分呢?”白玉双急起来:“你忘了咱们一起在树下看月,说要举案齐眉吗?”
沈序一时语塞,七八岁他们两个玩耍的时候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孩童不知道爱情是何物,也不知道人生是什么样的。
就算两小无猜罢,若白家是那种重信重义的家庭,他也就愿意尝试将这种童言无忌的感情往下发展,看看会不会生出别样的花。就算没有生出绝色之花,没有生出夏天荷塘边的擦肩而过,没有那种凌晨十分,因过分想念而辗转反侧,即使他长大后发觉对方并不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类型,他也一定会负责到底,自闭内心不去幻想其他真情,就这样男婚女嫁。
可是白家在沈家逢难时第一个与其划清界限,就已经是断了他们二人的缘分了。
退了儿女的姻亲,为了撇清关系做了许多落井下石的恶事,这样的人家,不值得他再牺牲什么。
沈家抄斩、流放,曾与他阿娘亲密得像亲姐妹一样的白家主母,本以为是铁板上钉钉的亲亲亲家,在阿娘被卖为官婢时从未有出手赎回或救助的念头。
沈润被发配城郊佛寺的五年中,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白家人,没有一个去看望过她,哪怕一次。
如此冷酷的“亲家”,比普通邻居尚且不如,今日白家姑娘又如何能说出他们有缘有分?
更何况,在沈序的记忆里,他们二人虽然一起长大却确实没有相爱过。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接受白家的无情,接受她的无情。
否则若是有情有爱,他遭受如此背叛只怕要疼死痛死。
他经历过幻灭,领受过嘲讽,还好从未与人相爱过,也就没有记恨。
沈序又再次往后退了一步。
成熟不仅仅是可以接受一切,更是从容的剔除。
如今沈家根基不再,为人臣子不可能万事顺遂。家人对他来说是顶重要的事情,如今他不仅仅是在给自己选妻子,还是在给自己的整个人生选一双可以交付全部的手。
林中鸟的婚姻,浪荡逸散的感情,他不要。
如今眼前人是不谙世事也罢,是过于乐观也好,他们那一小段孩童情谊,指月盟约,当下再看是垂髫小童十分幼稚的玩闹之言。
于是沈序说,他与白姑娘非同类人也无深厚情谊,姑娘厚爱他无福接受,还请白姑娘另选佳婿。
白玉双哪里肯这样接受,她嘴里唤着景行哥哥,又说出许多幼年时的事情来,一时间沉浸在能够更改过去的幻想里,说出许多诸如那时若是直接订亲,如今二人已经琴瑟和鸣多年的胡话。
沈序打断了白玉双,一双目光凉冰冰的:“如果哪天沈某再次被下牢,作为我妻子的女子也要贬为官婢,明知这样你也愿意么?”
白玉双顿了顿,她自然是不愿意的,“过去都过去了不是么,现当下再不可能有牢狱之灾了啊。”
沈序觉得一双男女在一起,心意相通是最好的,若不行起码双方能听懂对方的话。
显然白玉双并不是那个属于他的人。
沈序决心要将这事做了结,肃了声音:
“沈某不日将迎娶谢家姑娘为妻,男女有别,沈某小字姑娘不可再唤。”
白玉双攥着她碧色的裙子,颤抖的手很难再保持端庄,语速也就快了些:“沈序,世人皆是拜高踩低,并非我家一家这样,换成其他人家当年也一样如此,我对你的心不变,这样还不行吗?再说那谢家姑娘,那什么谢家姑娘不过是按婢子养大的卑贱人,她母亲是扬州名伶,这样出身下九流的货色怎么能配得上你?”
家族未出事时,沈序就是个不羁的少年,如今重获自由想法要比同龄人更成熟练达得多,他知道人们通常来都是以己度人,自己做不到的,就认为其他人也一样做不到。
同样,他沈序能做到的时候,对方没有做到,那便是观念不合。
白玉双后面的话更是说到了沈序的逆鳞上,权贵宗室的虚伪他看得太多了,拿别人身份低微来掩饰自己的错误,就是一种虚伪。
沈序声音一低:“白姑娘,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白姑娘用出身侮辱别人,这并非有高尚品德之人所为。沈某认为,人不应该因为自己出身卑微就自轻自贱,而因为别人出身卑微就践踏过去,也过于骄傲霸道。谢二姑娘的生母是高门贵眷也好,扬州名伶也罢,都是她的娘亲,若有一日她成了沈某妻子,那么清明上元,沈某自然要诚心为她烧香折纸。”
白玉双听到这话激动地抖了起来,沈序这是怎么回事?不拿出身说话,拿什么?
若不讲究出身,还有什么门阀?
若不讲究出身,还有什么五姓七望?
就是因为有了好的出身,才能踩在家族的肩膀上看到更大的世界。
卑微之人与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沈序为什么不让我说?
所有人都先拿对方的出身来判断是非,为什么沈序偏偏要对我如此刻薄?他是要袒护谢清殊?……不会的,说到底还是因为怨我。
是的,还是因为怨我。
白玉双盘活了她自己的这奇怪逻辑,然后苦笑一下,全然不管也没兴趣知道沈序到底指的是什么,只是一味理解成自己的想法,满心委屈:“你还是气我当时辜负了你。”
这时清殊刚好从台阶下来,转过长廊拐弯处,一抬头便看见沈序与白玉双在说话。
从前她是见过沈序的,那时她父母尚在,也为沈府提供珍奇珠宝,沈序的娘亲为人和蔼亲切,曾托付雪家夫妇亲自为她做一顶宫宴上用的金冠。
那顶金冠在宫宴上为沈夫人争了不少脸面,沈夫人请雪家夫妇过府,当时还是十岁垂髫的雪云秾,第一次见到比她大四岁的沈序。
今日她再见他,旧日时光如在眼前,他的眉目完全张开,身姿更加高大挺拔,眉间看不出喜怒,身肩富贵。他已经是个青年人了,眉间不似少年时的欢脱不羁,目光也不再那样纯净。
如今的他气象森然,神色端仪,有松柏的稳重,凤眼中的华彩如同小溪从崖下蜿蜒而过,隐入了远处的雾气中。
白玉双有氏族贵门的气派,连笑和蹙眉都不显得过于随意,鬓边缀玉含珠,浑身打扮显然是隆重装饰过的。
他们二人立在那里看上去竟然十分登对。
清殊站住脚没有动。
沈序余光中恍惚看见清殊的身影,他转头一望,发现是谢二姑娘。
谢二姑娘站在光里面,风从长廊后面吹过来,天空是青釉的颜色,高树枝干刚劲,细叶初绽,大片翠嫩的绿在她身后展开。
她眉眼那样坦荡,亮晶晶的。
沈序的心,没来由的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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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