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仆们忙碌起来,几个低头抱着厚实的木板快步入内,鞋底摩擦地砖发出细碎的声响。木板接连被插入窗框,堂内的光线接连黯淡下去,两个小厮走到门边,双手施力,合页转动发出一声低沉的“咔嗒”,除了几道细微的光缝,里面变得漆黑一片了。
安国公府的春日宴搞得倒是新颖,请了皮影戏班子,大白天就演了起来,这水越堂内部极大,原本四面横窗,日光将堂内照得纤毫毕现,现在一片漆黑,众人坐在其中只觉得稀奇。
谢骋生怕两个妹妹在暗处被哪个摸一把占了便宜,自在二人身旁一步不离,“啪啪”几声,身形窈窕的婢子打亮火折子,接着捧着烛火,提着碗大的南瓜灯笼走到众人身边,灯火放在众人身旁的小几上,婢子们倒茶添香,依次退下。
光火轻颤,映出的影子在墙面和地面上闪动,忽长忽短。
前方一方幕布拉紧,隐约可见布后数名戏班学徒手持皮影人偶,正在熟练调试灯光绳索。
这是陇右出名的皮影戏班,萧际特地将其请入府中,在春日宴这天设戏。人生虽有自由二字,大部分时间却是傀儡,是家族姓氏的傀儡,是功名利禄的傀儡。
萧际和顾露若坐在最前面,一只灯笼照亮萧际的侧脸,空气中飘着空气淡淡的烛蜡气味,清殊望向萧际火光下的侧影,他的面目有些看不清,光影浮动,灯笼中的火光在他鼻梁处印出一片微弱的橘光。
她曾躺在他的怀中,伸手去摸他眉骨,他说她和他长得不如其他夫妻那么像,唯都有同样好看的鼻梁。
管事接受萧际示意,扬声道:“请客人点戏。”
靠偏席的一个人先开了口,此人是曹家次子,家中虽无显赫爵位,但因父兄皆有才名,他也常年跟随出入这类宴席。曹家少年眼中稚气未褪,“今日咱们这都是熟人,不如请头一次参加的谢二姑娘来点一出。”
王家三公子意气风发, “说的对,咱们先礼让新客。”
也不知道谢清殊坐在哪里,没有见过她的人来了兴趣,都回头寻找,几道目光投向这边,谢骋觉得不好推托,只想着若是哪个挑刺,说清殊点的不好,他这做兄长的自然要马上护短。转头对清殊道:“就随便点一个,《游八仙》吧,世家姑娘们经常看,点了不出错。”
谢相宜摇摇头:“不如《琵琶记》好。”
清殊将目光从萧际或明或暗的侧影上移开,恬淡问道:“敢问班主,不知戏班是否有《高祖斩蛇》?”
众人都有些愕然 ,安静了一瞬,领班道:“有有有。”
“那就演这出吧。”萧际很随意地说了声,年轻姑娘总是想出其不意,引人注意,这手法过于常见,至于是哪个谢家,哪个姑娘他不放在心上。
“高祖斩蛇?”王家公子愣了下,有人轻声低语:“这比那些花前月下的戏有意思。”
幕布后一盏明灯缓缓亮起,皮影戏中的新月划破夜空。
铁皮方壶灯燃着豆油,借灯取影,几个皮影人物十分灵活往布幕上一跃亮相。
顾露若侧头看了眼身边的嬷嬷,嬷嬷立即心领神会,去打听这谢二姑娘是哪个。
谢相宜转头看了看,周围人影浮动,灯火下更难辨别是谁,她侧头向清殊道:“二姐姐,不知道小沈大人坐在哪里。”
锣鼓声一响,所有低语都安静下来,伴随着鼓点敲击,亮相的皮影们身子低伏,下一秒腿脚高跃退出幕布。
鼓声起初轻如细雨点地,渐次转急,仿若雷霆骤起。敲鼓声听得人心头一蹦,再顾不上其他,只向幕布看去。
绿莹莹光线一打,洞府、山峰、树木、云片、水片翻飞而定,一片密林之中,一个身材高大者手持长刀走入,写意的镂空脸显得威武,通天鼻梁从额头到鼻头,眉眼形似弯月,走路稳健。
起戏班艺人高亢唱词:“项地初平,风雨未定,谁敢问路?”
清殊听着苍劲的唱腔,看得专注,一双眸子里面光点跳跃着,浮动着。
皮影艺人双手快速晃动线索,那长刀在高祖手中舞动,刀锋划过幕布,动作凌厉。紧接着,密林深处浮现出一条巨大的蛇影,蛇身在灯光下蜿蜒翻滚,鳞片闪烁,与活物一般。
蛇头高昂,嘴里露出尖利的獠牙,舌信一吐一缩,鼓声戛然而止。
戏班艺人低声念道:“一蛇当路,人畏莫前,天将何命?”
忽然!高祖持刀的皮影倏地向前迈步,动作干脆利落,一刀直指蛇头。蛇影晃动着盘旋而上,卷向高祖。高祖长刀挥舞,与蛇尾的影子数次碰撞,。蛇影则张开大口,露出狰狞的獠牙,扑向他的头颅,火星四溅般的光影在幕布上跳动。
画外音长唱腔,声调低回:“蛇不让路,人心何倚?英雄且看,血战长空!”
“咚咚咚”鼓声急骤如雨,高祖挺身而起,挥刀直劈蛇首!刀影划破空气,留下凌厉的一道弧线。幕布上,蛇头应声而落,蛇的影子抽搐几下,最终缓缓倒下,动作渐渐平息,最后化为一动不动的黑影。
“蛇头已断,路通人安。此非凡人,实乃天命。”
灯火一黑,豁然又重新亮起,幕布上仅剩高祖独立的身影。他持刀而立,影子挺拔如山,仿佛一尊不可撼动的雕像。
全场响起掌声喝彩,人人叫“好”,顾露若的贴身嬷嬷快步回来,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顾露若脸色变了变,她转过头,一众人影中认不出刚才说话的是哪个。想到就是这个女子将嫁给沈序,顾露若挑了挑眉,重新将脸转回来,让管事的准备下一出戏。
众人继续点戏,这个说《凤求凰》的,那个说不如《五子夺魁》,有想看风雅的,有想点热闹的,清殊望着顾露若的灯火影子,看见她头上戴着的金翠闪闪发光。
这是个额头突出,鼻子秀气的女子,她有家族供养,生来就是贵胄。桃夭色的襦裙在灯火下都显出了一些金黄。
顾露若将头靠在萧际肩膀,萧际温柔地与她说着话,连笑容都与从前一模一样。二人全是真情,看不出一丝假意。
只觉得胸腔内好似堵住了一口气,吐是吐不出来的,若要吐出来那便立刻就要对方见血,咽也很难咽下去,清殊与谢骋和谢相宜道: “里面有些闷,我出去一下。”谢相宜说下面的《灵狐赠珠》十分好看,二姐姐记得快点回来。
谢骋本想跟去,又放不下相宜一个人在这里,清殊说自己去透透气,片刻就回的。谢骋只好点头,嘱咐月饮跟着一定小心伺候。
于是清殊站起身,从光火的照映中往外走,恰好这时萧际转过脸,余光一扫。
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在橘黄和红色交织的光线中缓缓起身,她的面目让他有一瞬间恍惚。萧际猛地转过头,那女子并未停步,穿过光与影交错的边缘,径直走向高朋满座之外,黑暗中有一扇门在她面前轻轻打开了。
门外的天光骤然涌入,萧际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逐过去,他看清了那不过是个陌生人,一张他从来没见过的脸庞。他怔怔望着那女子走入白光,门也随后关上,她就好像是消失在了天光里面。
萧际的呼吸一滞,为什么那个瞬间,在灯火阑珊处,他会将一个陌生女子看作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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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双没有进去看皮影戏,她的婢子看见了沈序特地跑回来告诉她,她就等在外面的山石旁,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腕上的玉镯,碧绿的玉石漾出水色。这镯子还是从前十一二岁时戴的那只,如今有些小了,她刻意让自己保持瘦削,手腕好戴得下它。
白家是个庞大的家族,白玉知与白玉双两姐妹虽然是正室大娘子所生,可是她们还有好几个姨娘生的庶出姐妹,加上七大姑八大姨家里的堂、表姐妹们,这一辈年龄相似,同样姓白的姑娘足足有十几个。
白家氏族的人向来是从内部先比较竞争起来,她们自小就懂得这弱肉强食的道理。
所以成长于锦衣玉食之中,可白玉双在“争抢”这件事上却和外面争抢卖菜摊位的商贩孩子一样不让人,不退步。
表面上大家闺秀,姊妹和睦,实际上却是时时比较,事事比较,她在与同性竞争这件事上是个有心人,甚至她自己都觉得,她是个十分容易嫉妒,也绝不服输的人。
除了对父母亲和同胞姐姐白玉知不会相互伤害以外,白玉双对其他人都是一样的。姐姐白玉知性格中有那么些坏脾气,表面却很大方得体,自从婚配了定平侯府,满口满心便是她那个长相出众的郎君谢骋。
可谢家门楣到底还不足够高,这使得一对父母的面子、里子都落在了白玉双的身上。
白玉双仰起头,看着高高的松柏,阳光被松柏承接,只漏出零星洒在她脸上,照出独属于她的冷硬执拗。
七八岁时白家宅院与沈家旧宅是同街上的对门,两家来往稍频,幼时的白玉双和沈序也经常被双方长辈打趣,说他们从外形上看是天生一对。
白玉双拿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一次问婢子:“我看起来怎么样?”
婢子连忙回复姑娘看着美极了,漂亮得好像神仙仙子,白玉双嗯了一声,拿帕子抚着心口。
沈序如今定了亲,虽然母亲和姐姐都极力赞同她抢上一抢,她也坚信勇敢的人先享受人生,不过沈序对她实在是冷淡。
沈序在狱中时,白玉双被母家看管的极严不得相见,沈序出狱后她第一时间登门却被挡在了府外。她亲眼看见定平侯的马车停下来,看见定平侯匆匆进府去,也亲眼看见了他又满面喜色地大步走出来。
再后来很多次登门,沈序不见她,她等在长街上看着沈序骑在马上从她身边经过,不斜视一眼。
写的信笺全都被退了回来,只收到一句:“感卿千金意,惭无风俊才。”
这是要与她彻底生分的意思了。
她想,他或许是还生着她的气。
他是应该生气,从前她许下誓言非他不嫁,可后来却一再违誓,虽然不是她所愿可毕竟是她先辜负了他。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刚才在春日宴上她见到了定平侯新找回来的女儿,出人意料地好看,修长,富有活力。她不开心,很不开心,甚至坐在那里多次压住了上去撕扯的冲动。
姐姐说那女子从前是按婢子养大的,登不了台面,这样的女子怎么能做他的妻?
她怎么配?
白玉双舒展开眉目,婢子跪地为她整理裙踞。
她母亲怎么说的?她母亲说,“女子的一生都在嫁娶上见分晓。你若嫁得高门,儿女自然锦衣玉食,人人高看一眼。若自甘下贱,便是一世凄苦,连带子嗣也抬不起头。”
白玉双拂开婢子的手。
很久前沈序曾说过,不喜欢她对下人颐指气使的样子。既然这样,那就让婢子站得远些,别在身边就是。示意婢子躲到山石后面去,然后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想来上天对她到底还是偏爱的,她与那郎君的婚事没成,就是上天将她的终身留着给沈序呢。
多年求而不得她感到自己的精神大不如前了,不过沈序到底是回到了长安城,回到了该有的位置,甚至比从前的沈伯父官职还要高。
心爱的人手握重权,更合了父母的心意,从前那些不同意如今也都是同意了。
白玉双心里安定下来,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从前风声鹤唳,沈家破败,白家为求自保硬生生断了和沈家的来往,是人趋利避害的本性,无可厚非。
如今局势已稳,他们二人之间再无妨碍,至于那谢家以婢子身份养大的便宜千金,大抵是沈序在与她斗气,故意气她的。
沈序除了生她的气以外,她想不出沈序还有什么理由不要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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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