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府对如今的谢清殊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每条路,每个景都是见了走了无数遍的。
国公府高屋贵邸,增添栽种了许多从前没有的花植,透过院墙漏花石窗望去,原先单调的绿色之上缀满了层叠的锦簇花团。
她死时窗外落满雪的柏树如今已经苍翠,记忆中萧际在她厢房堆满的那些珍玩的耀眼光芒似乎还在眼前。
那时她只想着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认为虽然是侍妾,但有萧际视为“妻子”一般的疼爱,已经心满意足。
特别是她带来的三十多抬妆奁木箱根本没有拆封,萧际曾说过,虽然她妆奁富盛,但那些都是她自己的私有财产,国公府不会贪墨一丝一毫。
所以那时的她觉得,这就够了。即使让她将夫婿分出去一半,即使让她向将来萧际的正妻端茶倒水,她也是能忍的。只要为了他好,那她都能忍。
走过曲廊,谢相宜叹了一声:“二姐姐,这里的景色多美啊。据说这顾大娘子婚嫁进安国公府后,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扩出去,安国公府也就越来越大。她觉得这府中不如娘家草木丰茂,当时的小公爷就命人在这里到处都种满了鲜花。”
“后来这位小公爷承袭了爵位就更不得了了,府里的婢子们传喝如流,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园子剪花儿,一是用于瓶插,二是采花瓣上沾染的露水给顾大娘子做花露。他还专门请了江南的嬷嬷来长住,为的就是这一手蒸馏花露的好本领。”
谢相宜扬起眉:“这样的好郎君,真是难得。”
清殊心中冷笑,萧际不爱花,不止不爱,他时时要躲。有那么个一碰花就打喷嚏的毛病,因此即使从前她很喜欢花也从未在房中瓶插,每每春夏府外长街有卖花郎叫卖,她也是忍住性子不去看。
从前院子中多栽翠竹灌木,如今居然为了顾露若种满杂树繁花,春及第、夏芙蕖、秋金蕊、冬疏影一年四季都不断绝。
感情果然是要比较的,他将她当做笼中鸟一样圈起来,用无数珍玩器皿堆满,那些珍玩无一样能够换得实在的银钱和吃食,反而需要宝笙日日擦拭清扫,累得喘气。
而对顾露若呢?他给她自由,给她她喜欢的一切,因为她喜欢,就连他自己的不适都能忍受。
如果这不是真爱,什么算是真爱?
清殊闭了闭眼睛,将心中的恨意轻轻一隐,化成了嘴边的云淡风轻:“确实难得。”
谢相宜道:“安国公夫妇如此恩爱实在让人羡慕,要是每一位女子都能遇上这样的夫君就好了。可是人从外表是很难看出来好坏的,女子们盲婚哑嫁一般定了亲,就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二姐姐,要是你与小沈大人处不来,该怎么办!”
不等清殊回答,思维跳跃的谢相宜一拍脑门:“那就糟糕啦!祖母和父亲交代我,一定要让你取得小沈大人的倾心,要促成你们二人,可这个谁能说了算,双方光看脸也是不成的。”
谢相宜小小年纪就肩扛了别人的爱情顺遂、婚姻幸福这种大事,心里没底得很。她双手抱在怀中,目光在旁边投壶的少年人中巡了一圈,没有找到沈序。
不自觉地皱起了鼻子,心说小沈大人到底在哪儿呢,我今日可是领了任务,祖母和父亲命我陪伴二姐姐,随时提醒着二姐姐,以保和小沈大人相看成功。这简直是强人所难了。
二姐姐虽然是美人,万一小沈大人是个奇葩,就是与人不同,不喜欢美人怎么办?
祖母和父亲就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吗?
又想着祖母和父亲大概是担心二姐姐行为有差,可从这一路看来,二姐姐行事妥帖,祖母和父亲是多虑了。
小沈大人一表人才,与自己这位美人姐姐外貌倒是相配,英俊郎君与倾国美人之间的故事一般人都喜欢听,只是这世上的男子讲究面子的多,认得清灵魂的少,希望小沈大人有一颗玲珑心,不因为二姐姐是外室女,是广陵名伶的女儿而看低她。
“啪”地一声,池塘里的红色鲤鱼拍出一尾水花,溅起片晶莹琼珠。
小亭临水而建,格眼长窗中间敞开着,可看见周围太湖石堆成的假山池塘,水中各色锦鲤游弋,鱼鳞的华彩将投至水面的阳光搅得万花筒一般。
与墙面等大的帷幔向两边撩起来,清殊靠在整齐的木栏杆上,遥望过去较远一处竹影摇曳,衬出半幅旧屋。
那是她曾经所住的院落,看起来这么多年再未被修缮过,连屋瓦外翠竹都胡乱疯长,想必那【羡金屋】的牌匾也已经落满了灰尘。
再想到从进门到这池塘边都没有见到萧际,作为主家今日他一定是会露面的,避无可避,遇见他和顾露若时得表现得自然一些才行。
“谢三姑娘,来玩投壶啊!”
不知名的世家少男少女呼唤谢相宜,清殊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便温声道自己恰巧想坐着歇歇。
谢相宜开开心心地过去与人打招呼,拿起箭羽。投了一次不中,她踮起脚尖将箭羽拿得近近的,用眼睛丈量距离,刚准备扔出不知怎么忽然停了手,眉目间的高兴模样一收。
抱着那只箭斜在怀前,脸上多了些自卫的神色。
这种戒备的神情不久前在谢相宜面对太夫人时曾出现过,这是第二次。
清殊顺着谢相宜的视线看去,前方走过来的几个人,起头的看上去是一对母女,母亲四十往上的年纪,穿金戴银,女儿是个十四五岁身着玉髓色襦裙的女郎。
相宜快步走回小亭,在清殊身边低了低声音:“二姐姐,苏家表亲过来了,她们是祖母的娘家人,那苏薇表姐唤咱们祖母一声表祖母,按年龄她比二姐姐你小半岁左右。旁边的是她的乳母骆嬷嬷。”
清殊思忖,原来是乳母吗,穿戴之物皆比主子没有太大差别,看上去一脸红光,并无低眉顺眼的模样,倒像是刚做了什么人的婆婆,下巴仰着颇有些傲气。
苏家姑娘带着三四个婢子嬷嬷不紧不慢地走近来,她斜插七宝簪,粗高眉毛耸立在一双小眼睛上,并不出色的五官组合成个神情过分倨傲的面具。
许是近日她一位叔父升了巡按使,连带得她这虚假的壳子上也有了光。
这姑娘自远处来时已经上下打量了半天,到了跟前更是死盯了几眼,坐在了清殊旁边开口:“这位就是表祖母家新寻回来的表姐吧?”
苏薇说着拿眼睛看谢相宜,又道:“听表祖母称赞谢家二表姐极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相宜,你二姐姐将你比下去了呢!”
清殊将目光放在苏薇的脸上巡了巡。
太夫人藏不住事,成没成的都要在亲戚中炫耀一番,想必她早已将找回来个新孙女的事在她母族大肆宣扬,而沈序将成为她“孙女婿”这件事,自然也被太夫人看做板上钉钉了。
清殊心下想着,这位苏家姑娘才见第一面就挑拨别人真是少见,难道我现在这张脸看上去很好说话,又好欺负吗?
谢相宜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苏薇的无礼,理都不理她,转身远远地往壶筒里扔箭羽。投壶需要专心致志,这一扔肯定是不中的。
清殊的唇角往下稍稍一落:“三妹妹世家贵女,自幼在我嫡母身边长大受其亲自教导,仪态端宁人品贵重,在我眼里她生得很美。说起来皮相这东西虽然是花落各眼,不过对不懂欣赏的人来说,美的事物有时候就是很难被看见。”
苏薇落了个没趣也并不气馁,反而很亲热地挽住清殊手臂,指着站在一旁的骆嬷嬷道:“表姐,这位是我的乳母骆嬷嬷,她的儿子今年中了举人,可谓是荣宗耀祖呢!”
苏家姑娘的手臂,手腕和手指都是凉凉的,假笑着张开嘴,,一双眼探过来。清殊心里想着,这苏家姑娘好像一条竹叶青啊。
微微一笑看向骆嬷嬷:“嬷嬷教子有方,令郎光耀门楣,想来改日高中殿试,封妻荫母指日可待,恭喜嬷嬷了。”
骆嬷嬷满脸是笑地点头,打量着清殊道:“谢二姑娘说的太好了,封妻荫母,确实如此。只是我儿还未婚配,他今年二十七,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如今又名列乙榜前程不可限量。对了,二姑娘你还没有说人家吧……?”
“你说什么?”谢相宜不可置信地瞪着骆嬷嬷,又瞪苏薇:“我二姐姐是定平侯府千金,是我父亲的亲生女儿,你这婆子,你与我家门第悬殊,你儿子那么大岁数了,如今不过中了个举人,竟想娶我二姐姐?”
骆嬷嬷像是没有听懂谢相宜的话一般,扬了扬声音:“谢三姑娘不懂,二姑娘虽然是侯爷亲女,可到底是生养在民间的,二姑娘生母又……算了,我儿不嫌弃,我也不嫌弃。若说侯府,我儿长得齐整,论才德也并非不可攀望,我儿有出息,往后仕途通达,多少女孩子贴上来我们还不要呢!二姑娘,般配,真的般配,绝对是天作之合。婚姻大事最主要是得郎情妾意,如果二姑娘与我儿有了感情……”
“嬷嬷怕是糊涂了。”清殊打断她,脸上看不出生气,反而笑了:“婚姻大事讲究家世礼法,没有越过父母私下与人定情的道理。如果嬷嬷认为令公子可做谢府快婿,上门与我父亲母亲提亲便是。”
骆嬷嬷一顿,马上拿眼睛瞧苏薇,苏薇闭口不言,骆嬷嬷满脸尴尬:“二姑娘,嬷嬷我尚在奴身,如何敢登侯府门提亲,若是你与我儿有了感情,那一切就好说了。”
谢相宜越听越不对劲,按捺不住怼道:“莫说是侯府千金,就是有名有姓的普通人家,好女孩儿也没有私见外男轻易定情的道理。我二姐姐已经说了小沈大人,哪要与你好大儿培养感情!你这婆子失心疯了吧?!”
清殊望向苏薇:“表妹,骆嬷嬷既然失心疯了你就不该带她出来。”
苏薇搀着清殊的胳膊,转头看了骆嬷嬷一眼:“表姐勿怪她,骆嬷嬷老了,嘴上没有轻重。”
知道她是假意敷衍,清殊将胳膊抽出来,笑得云淡风轻:“今日她嘴上没有轻重,这番话若是被我父亲或祖母知道,那打在她身上的板子也就没有轻重了。”
骆嬷嬷哆嗦了一下,苏薇示意骆嬷嬷离开,然后顺其自然地扬起眉:“原来真如表祖母所言,表姐说了小沈大人。”
“那又如何?”谢相宜气不打一处来:“表姐你今日是想做什么?”
苏薇摇头,牵了牵嘴角。她并非钟意沈序这个人,也无所谓沈序娶哪家高门的女子,但一得知沈序要娶的是谢家姑娘,让她忽然有了种感觉——原本应该属于她的东西被抢走了。
“请贵人们让让。”一对安国公府的婢子不知什么时候从狭长的檐廊走过来,出现在几人身后。
苏家的人闻言散开个缝,两位婢子小心翼翼地捧着盘子穿过小亭走上踏道,慢慢往曲水流觞那边去。
清殊目光一僵。
婢子们手上的螺钿圆盘,贝母在黑漆中发出璀璨绚丽光芒。
这是从前她带来安国公府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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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碧色的飞鸟从清殊头顶的栾树上起飞,扑闪着翅膀往安国公府南边飞去,不一会儿它停在了一处建筑物的屋檐上。
听见外面飞鸟鸣叫的声音,萧际放下手上正在看的半幅诗词。发黄的剡藤纸上面字迹苍劲有力,不像是出自当时才十七岁的女子之手。
他仿佛看见当时的她托着肚子走到书案前,从笔架子上提起一支狼毫,瘦长的笔杆有刚好的弧度,她饱蘸浓墨在细薄光润的澄心堂纸上写下:
“玉林昨夜雪,燃梅花香气。萧松青墨说归去,不如小憩。天际亮,秾云飞鸟难分晓,映做盏里水丹青。”
……
萧际闭了闭眼睛,从圈椅上站起身,感到一阵空乏,这屋子一尘不染,他身后一墙古籍整整齐齐。
半人高的铜嵌金银丝博山炉立在地砖上,慢慢吐出沉水香的香气。
萧际睁开眼睛,将目光投到墙壁中央,他走过去微微抬起手,戴着一截金环的拇指按到了某个机窍,“咳”一声,墙壁之中的关卡打开,放满书籍的墙壁随之一分为二,中间露出了一个壁龛。
一个白玉牌位静静立在里面。
他看着牌位上的名字,血液顺着耳际轰轰作响。
牌位后面安静地搁置着一张发黄的图纸,喷溅状的血色圆点与那细描的线条一样,变得有些淡了。
他回想当初她的样子,穿着赤红色嫁衣从阳光的阴影里走出来,谨慎迈着宫步踩碎一地斑驳光影,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她微侧着脸,修长的手指在漆盘中层层叠叠花生中选中一粒,送到他唇边,她黑色的秀发顺滑地铺在他的膝头,灯火下的眉眼美不胜收。
她将手指嵌进他的指缝,羞涩地往下低了低头,然后又温存地扬起眉,唤他一声:“郎君。”
檐上风灯被风刮得响起来,萧际的太阳穴忽然一阵刺痛。
小厮弓腰在外面扣门:“主子,夫人正往这边来。”
萧际手指微顿了下,仔细擦了擦那冰凉白玉上“爱妻雪云秾”这五个字,将壁龛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