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饰一新,铜镜中的美人春风十里独步。
月饮跪着为清殊整理衣襟,清殊将她拉起来,弯腰将裙踞整了整:“这样就可以了。”
月饮反而有些不习惯,她又蹲下来,抚平襦裙下那些细细银线绣出缠枝莲纹。
浣云站在一旁,放下抿鬓角的篦子,探过身将一根金簪插入清殊的双鬟望仙髻,左看右看:“哎呀好看,姑娘真好看。”
小婢子们都含笑点头,这话说的真,这些新来的仆从第一次见到清殊,无一不惊讶于她的容色,人天然对美的东西有所好感,小婢子们私下里议论,都说二姑娘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也长得恰到好处。
清殊接过绘树捧上来的葡萄花鸟纹银香球,加上身上环佩叮当的一众配饰,自觉是重了好几斤。
“还是少戴些吧。”清殊说了句就从胳膊上要往下摘臂环,被几个婢子按住不许,最后只好就这样出了门。
刚走出院门,抬眼看见朝阳的青色光线里,桑凝挎了一只轻巧的竹篮子,里面装着些新开的花朵,站在院外面。
“桑凝?”
清殊本来刚被认回二姑娘时就与裴大娘子提过,想让桑凝来屏山小筑,但裴大娘子不允,这之后她被闭门教习,一直都没能见到桑凝。今日一见,桑凝显得清瘦了些。
清殊转头问月饮:“桑凝来了你们怎么不回禀呢?”
月饮道:“桑凝姐姐无主子吩咐,只是自己这样站在院外,也不言语,主仆有别,不敢为她打扰姑娘休息。”
清殊看了月饮一眼。
桑凝这半月来不好受,亲切姐妹忽然成了主子的震撼还没有消解,秾云小筑关得严实不让他人进出又是个打击。
虽然自清殊成为了二姑娘之后,府中仆从们对她不敢太造次,特别是以前外廊上传她们黄谣拿她们过嘴瘾的几个小厮被找了由头打死,加上厨房邹婆子等人被惩治一番赶出门去之后,所有仆从都对她桑凝姑娘变得客客气气。可是对桑凝来说,这一切说不得好,也说不得不好。
谢骋的院子中不让提清殊曾做奴婢的事情,大娘子雷霆手段处置了好些背后嚼清殊舌根的仆从,阖府如今只道定平侯府谢清殊,无人再提她原来那个好姐妹了。
而谢骋对她时而冷淡,时而又床上狂热无比,不知这男人心里到底如何想的,桑凝的感情是一股脑地全都付出了去。眼瞅着世子娘子就要回来,谢骋也从没给过她任何准话,桑凝忐忑得厉害。
原本与清殊作伴还能商量,如今清殊已是府中二姑娘,身份有了天壤之别。
见桑凝可可怜怜模样,清殊心里有些难受,她快步走上前两步拉住桑凝手腕,温和道:“听说这半月来你经常在外面等,我不出来实在是不得已,昨日终于出了这院门你刚好不在。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桑凝见了清殊眼睛就红了,刚想开口,几位教养嬷嬷从清殊身边走过,其中一个高个子堪堪一礼:“二姑娘,在外主子与婢子高低有别,世家女子必须时刻谨记身份。”
清殊只好轻放开桑凝的手,“各位嬷嬷好走。”
等嬷嬷们走远了,清殊朝桑凝吐了吐舌头:“我今日要出门赴宴,我与兄长说说,你与我一起去吧?我们姐妹俩好好说说话。”
桑凝却后退了半步。
清殊如今是二姑娘,她的姐妹是谢府的两位贵主,而我不过一介奴婢怎么能与她再称姐妹。
是了,清殊明明已经与我不一样,从前是婢子的时候我们同进退,如今她的锦绣前程我追逐不上,我的愁难也不再与她相干,那我站在这里做什么呢?
清殊见桑凝脸色不对,忙问道:“怎么了?”
桑凝摇了下头,咬着嘴唇想了想,本来想好的话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望着清殊身上的云锦华服,再看襦裙堪堪曳地,脚边泛出一片银丝光芒。
心里乱的很。
见不到清殊时惴惴不宁,这见着了却生出了另一种愁。一身布衣和锦衣如何并立?
外人看起来都是僭越。
如何还能妄想跟清殊像从前一样商量府里的事,如何如以前一样幻想今后做姨娘的生活?
她已经称谢骋为“兄长”。
还提什么做姨娘!
婢子月饮靠近些道:“姑娘,时间要耽误了。”
月饮的话打断了桑凝的思绪,她脸色又白了一点,和月饮四目相对,月饮很尊敬地看清殊。
很陌生地看她。
她从她的目光中感知到了些竞争意味,怎么的,这新来的婢子是以为我要与她争她主子身边大婢子的位置吗?
好没意思!
绘树捧着一叠琉璃色的衣裙站在秾云小筑外的紫藤架子旁边,看来是负责保管赴宴时备用的衣裙,正等着随清殊一起走。
桑凝感觉好没意思又无地自处,这里多出她一个人,没有她站脚的地儿。
不等清殊再说话,桑凝只吐出一句清殊你保重吧,转身便跑走了。
“桑凝!”清殊喊桑凝,桑凝没有回答。
.
谢骋骑着高马在马车右前方,时不时有其他世家的马车和谢骋打招呼。
裴大娘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许是感觉到了清殊神思正在摇晃,裴大娘子睁开眼睛。
想到当时跪在堂下挺直背脊的样子,那时作为奴婢的她一句说不对就有可能被发卖,她尚能为她自己争取转圜,如今是什么事让她这样心神不宁?
裴大娘子敏锐的感觉到这个少女有着她自己的秘密,而这秘密并不是因为今日要与未婚夫婿相看那么简单。
裴大娘子开口道:“以后会有很多双眼睛看着你,有很多人靠揣测你的喜怒而吃饭,所以作为上位者,心中有事也要装作若无其事。知道吗?”
清殊怀着敬意望向裴大娘子:“女儿知道了。”
裴大娘子点点头:“一开始是装作无事,等你经历得多了,有一天就能做到有事心中却无事。”
马车稳稳停在安国公府外。
清殊掀开车帘,谢骋已经赶前一步扶着他母亲裴大娘子下车,月饮和谢相宜的婢子前后抬起双手,也扶着两位姑娘下了马车。
清殊抬颌一望,熟悉的安国公府又眼前,高大府门内花木扶疏、亭榭翼然,各色云锦华服,各样发髻垂髫,衣香鬓影交错,珠翠宝石闪光,一片气派景象。
清殊按住心神,迈进大门。
盛装夫人们钿钗礼衣,随属婢子们则均家常打扮,很快就有其他世家大娘子迎了上来。
其中一个略胖的夫人与裴大娘子寒暄道:“这就是你们家二姑娘吧?这样漂亮识礼,大娘子教导有方。三姑娘又拔高了些,气质越发不同了,上个月我家那小子见到了你家大姑娘,啧啧啧,说是大姑娘不一般,颇有些裴老将军年轻时候的风范呢。”
这夫人拉着清殊不肯撒手,另一个瘦点的大娘子上来解围,隔开了清殊与这位夫人,对裴大娘子道:
“裴大娘子,我家外甥女儿今年刚聘了女官,还有些事想拜托大娘子……”
……
夫人娘子们有许多话要说,子女辈也不便多陪,于是暂时告别了裴大娘子,往园子里逛去。
这时一直跟在稍后些的谢骋往前快走了几步,与她们并排而行。
谢相宜与她哥哥感情很好,所以说话也从来不用太客气。谢相宜挑起眉毛:“哥哥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谢骋少有的严肃道:“这春日宴都是些不熟悉的人,由我跟着以免其他世家男子随便搭讪。”
谢相宜顿了一下无语道:“天姥姥,参加春日宴的目的不就是互相相看吗?从前你什么时候陪过我和大姐姐?从来都是一溜烟就不见了,今天你这样黑着脸跟着,我们还相看什么?”
可是……
谢骋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以往大姐姐在的时候当然不用陪,因为一般男子根本不是大姐姐的对手。再说今日如果只有相宜一个人,他是不会这样黑着脸跟着的,让妹妹寻找好姻缘是哥哥的责任,他这哥哥的觉悟还是有的。
可是今日是清殊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虽说沈序是个正人君子,但清殊毕竟是生面孔,又长得好看自然容易惹眼,万一还没遇见沈序之前被谁骚扰就糟糕了,另外官家姑娘们也都个顶个的伶俐,很容易从只言片语里观察出对方的出身学识,他怕清殊吃亏。
相看的对象沈序并没有出现,主角都没来,他在一边守护一阵有什么要紧?
谢骋心道,要换作从前清殊做婢子的时候,他自然不会这样。
但现在她是他妹妹,就不一样了。
任谢相宜怎么说,谢骋就是不走。
清殊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怎么说呢,她完全不领会他的好意,也没有体会到他对她的关心。
这眼神中,是一种无所谓的感觉,在他印象里她对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神情。
谢骋很意外地看着清殊,很意外地感觉到了他自己忽然生出的情绪……这是……伤心?
谢骋正发呆的时候,谢相宜拉着他的袖子将他推了推:“哥哥去,自己玩去!”
谢骋就此站住脚,细细体会着他这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感觉,他决定不再跟着,走了几步反而折去了另一边,将平日浪荡风流的世家少年们一个个搜罗着,呼朋唤友地喊着去饮茶喝酒行令。本来正百无聊赖逛园子的少年们立刻来了兴致,三五成群的向谢骋这聚拢,往流水行觞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