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寒誉在屋中呆坐了很久,灯火忽明忽暗,钟寒誉拿匕首挑了挑,屋内的光一下又亮了起来,落在他的眼中却冷了,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那时候他随昌宁公主去了塞北,彻底如脱缰的野马,整日不是在草原上狂奔就是和那些高个子的士兵比力气,那个年纪似乎永远感觉不到累。
永和五年冬,刚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天门河结了一层冰,好在是不厚,萧寒羽凿开冰面捞上来两条肥大的鱼。晨间分外得冷,可萧寒羽身上像是带着火,别看手冻得通红他丝毫感觉不到冷。
刚到营寨门口,见斥候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萧寒羽跟着进了营寨,昌宁公主披了铠甲准备上马,“阿娘,这么早你要去哪里?”
昌宁公主柔柔萧寒羽的头,“早跟你说了没事别忘河边跑,河面刚结冰万一掉下去可就麻烦了。”
“阿娘放心,我水性好着呢,看我打得鱼,给阿娘炖了补身子。”
昌宁公主笑得开心,“好,不过现在阿娘要出去,回来再喝鱼汤。”
萧寒羽不知为何心里很是不安,“阿娘要去哪里,我也跟着去。”
昌宁公主已经翻身上马了,“别胡闹,鞑靼随时可能越境,刀剑无眼你一个小鬼头去做什么,你在阿娘还得顾忌你容易分心,老实在营寨待着等阿娘回来。”
“阿娘……”萧寒羽拎着的鱼还在甩尾巴,昌宁公主早已带人飞奔出了营寨,那是萧寒羽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昌宁公主。
萧寒羽一整日心神不宁,他杀了鱼炖了汤,算着昌宁公主回来的时间,临近傍晚了,天边的夕阳如被血染过一样得红。
“报!”账外传来喊声,萧寒羽奔出去,见众将士架起一身中箭支的士兵,“天门,天门关…鞑靼在天门关设伏,公主…公主遭遇伏击……”
萧寒羽不等士兵说完,骑上马飞奔出营寨,身后是副将的喊声,他听不见,耳边的寒风刮得萧寒羽脸生疼,他要尽快赶到母亲的身边,他只有这个念头,枯草上的雪还没完全化掉,马蹄踩得泥雪飞溅。萧寒羽一路奔向天门关,天边的夕阳更红了,萧寒羽赶到的时候天门关尸横遍野,有鞑靼人的尸体也有大成卫兵的尸体,残雪被染红,到处都是血的味道。
萧寒羽浑身颤抖,“阿娘……”一具一具尸体得翻,“阿娘……”空荡的荒原回荡着萧寒羽喊娘的声音,“阿娘你在哪儿?”
天门关的石门前似乎立着一人,太远了看不真切,萧寒羽连滚带爬地跑过去,“阿娘……”
萧寒羽认得那身铠甲,是昌宁公主,昌宁公主身中数箭,手里的长剑死死插入地下,她就是拄着这把剑站着的,只是…只是脖颈之上只有鲜血还在涌,头颅不见了,萧寒羽望着昌宁公主的无首尸体完全呆住,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甚至不知道要做什么。
直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萧寒羽才缓过来,愤怒如燎原大火涌上心头,他捡起脚下的断剑朝那飞奔而来的悍匪冲过去,那年他十四岁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飞身斩下一鞑靼人的头颅,血溅在他的脸上,热得,也是令人犯恶的。那是萧寒羽第一次杀人,昌宁公主总是跟他说年纪太小不让他过早沾血,平日里用得剑都是没开锋的。
萧寒羽杀红了眼,眼看最后那个人要逃走,萧寒羽抓起那人的头发把他拖过来,一刀刺入他的胸口,“说,你们把我阿娘的头颅带到哪里去了!”
萧寒羽的刀拔出来,血又喷了他一脸,太用力了直接把那人的心口捅穿了,周围又都是死尸,萧寒羽满身是血的跪在昌宁公主的尸首前,擦擦手上的血握住昌宁公主早已变冷的手,“阿娘——”
五日后萧扬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他没有立刻到军营而是直接冲入鞑靼的阵地夺回了昌宁公主的头颅。萧寒羽记得很清楚,萧扬的头发白了一半,人看着也像丢了魂儿,萧寒羽跪在灵堂前往火盆里添着火纸,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萧扬没有看萧寒羽,父子二人一句话也没说。
萧寒羽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带血的香包丢给萧扬,一个字也没说地转身离开灵堂。萧扬捧着香包愣了好久好久,泪如雨下,这是十六岁那年萧扬在乞巧节送给昌宁公主的,里面还有他去庙里求的平安符,这么多年不管昌宁去到哪里一直带在身上。她一直深爱着他,灵堂里传来萧扬撕心裂肺的哭声。斯人已去,千言万语再也难以诉说。
萧寒羽和萧扬带着昌宁公主的尸体返回云京,半路又下起了雪,萧扬魔怔一般整日盯着那个香包看,人开始暴瘦,在驿站歇脚的那晚大雪纷飞,萧寒羽夜里拢紧了被子,他睡不着,半夜起来去看昌宁公主的棺椁,经过萧扬的房间时见里面有荧光,这个季节不该有萤火虫的,萧寒羽敲了敲萧扬的房门,“阿爹……”
里面无人应声,萧寒羽以为兴许看错了转身回房了,第二日还在下大雪,萧寒羽被叫醒,等他到萧扬房间的时候,萧扬的尸体已经发冷了。
萧寒羽恍惚了一下,他感觉不到悲伤,仿佛萧扬只是睡着了,他盯着萧扬的尸体看了很久,直到副将把他拉出去。叫来了大夫,大夫说是伤心过度,气血郁结而亡。
萧寒羽站在驿站门口,外面是望不到边际的茫茫大雪,所有人都用极其同情的目光看他,不到半月爹娘相继离世,世间所有的痛苦仿佛都降临到了萧寒羽的身上。
萧扬死后萧寒羽没有哭没有闹,饭该吃吃,水也该喝喝,就是一言不发,谁问他也回话,众人都说萧小公子疯了。
到云京的那日依旧大雪纷飞,萧寒羽带着双亲的尸骨返京,钟博远望着萧寒羽身后的两副黑棺红了眼眶,放下油纸伞,雪落了一头,宽厚的大手落在萧寒羽的头上,“小子,想哭就哭吧,我也想哭,你能给钟叔抱着哭一会儿吗。”
钟博远,钟飞鹰,那个铁血汉子早已哭成了泪人,萧寒羽摸摸脸颊早已泪流成河,萧扬死后这是萧寒羽第一次流泪。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抱在一起痛哭,大雪覆盖了整座城。萧寒羽不记得哭了多久,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他得去给爹娘守灵。
门刚打开,沈清辉红着眼站在门外,他披着一件雪白的狐皮披风,好看得似雪中仙,“落云…”
萧寒羽眼睛还肿着,不过哭过心上好多了,三年未见,本该是喜悦的重逢,可因萧寒羽痛失双亲,一切都变得沉重起来,萧寒羽怎么努力也扯不出一丝笑容,最后只剩一句沙哑的,“好久不见。”
钟寒誉打了个激灵,揉揉发酸得太阳穴,竟然敞着门就睡着了。钟寒誉随手取了换洗的衣物去了浴房,这个时辰浴房也没有旁人,他也好落得个清净。
钟寒誉身子浸在热水里,方才睡着受的寒气也给一扫而空,外面传来脚步声,“小山哥,梁大人亡故锦衣卫指挥使同知的位置空了下来,该有人填补上去。”
张小山将衣衫甩在浴池边上,靠在浴池上双臂张开,“你们觉得谁适合顶上去?”
“当然是小山哥你啊,你跟随梁大人多日,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这位置怎么说也该给您才是。”谄媚的小个子给张小山捏着肩膀。
张小山,“指挥使同知,这官位不小,梁大人一走,朝中不少人急着往这个位置上填补人呢,但是锦衣卫是陛下的锦衣卫,提谁上来得陛下说了算。”
“我听闻陛下召见指挥使了,您说会不会也是为这事?”
张小山马上变了脸色,随即不满地狠狠拍了一把水,溅了小个子一脸,“钟寒誉怕是会把指挥使同知的位置给自己的人,自从他出任锦衣卫指挥使后咱们的日子可没有从前那么舒爽了,若是新任同知还是他的人,那咱们以后的日子别想好过了。”
“说得也是,小山哥我们该怎么办?指挥使可是钟飞鹰的儿子又得陛下器重,同知的位置给谁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张小山的脸色愈发不好看,看来他不能放任钟寒誉安插自己的人,“为了大家以后能抬起头来做人,同知的位置不能给钟寒誉安插,我来想办法。”
这几个人说话倒也不顾忌,太过有恃无恐惯,锦衣卫的浴房是共用的,总共有三间,中间就隔了一层镂空木门,根本挡不住任何声音,钟寒誉忍不住发笑,看来锦衣卫不把他当回事的人还不少。
张小山等人没泡多久就出去了,钟寒誉最后出来,忙叫来了王知,“派人盯紧张小山,看看他最近和谁联系。”
“没问题,对了指挥使,这是镇抚使托人画得黄莺的画像。”
钟寒誉一把夺过来,眉头拧紧,“把春怡的画像取来。”